140 第五五章 遣使(一)(1 / 1)
郭登送往京师文书和王、李二人,无疑是在胶着的朝局中打开了一道口子。郭登是边将之首,可谓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如今他居然也隐隐赞成议和,诸多老臣们自是无不欢呼雀跃。朱祁钰就算再执拗,到了此时也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虽说接连几日,边境捷报频传,于谦又建议京营诸将分守九门,好似做出要防止也先借口议和而再次使诈的样子,而私底下,朱祁钰已是动摇了起来。
六月二十三,在瓦剌阿剌知院使臣完者脱欢滞留怀来近一个月后,京中终于明发上谕,命怀来守备杨信护送入京,朱骥便也随同归来。三日后完者脱欢使团到京,皇帝命礼部、鸿胪寺赐宴款待,并赐给彩段金帛。
这样对番邦使臣的赐宴,在正统朝不知有多少次,而在大难初定的景泰朝来说,却还是极难见到的。文武官员奔走相告,京中转瞬传开,说大明皇帝已经接受了瓦剌的求和,太上皇不日便可归来了。朝臣怀念故主,百姓怀念旧皇,转眼便忘记了当初便是这个糊涂的天子听信阉人之说,几乎把一个偌大的王朝拖进死路,只是纷纷额手称庆,欢呼大明中兴有望。
朱骥对太上皇并无多少好感,虽说也觉得此时不能不议和,但心中始终有些怨怼,因此也不愿跟着群臣一道瞎掺和,缴了差事,便自顾自回家歇息了。夏日里天黑得晚,东边天际已升起了星子,西边仍是一带火烧云般的艳红。小小的院落薄暮冥冥,微风袅袅,院子里睡莲已是微微闭上花瓣,蜻蜓落在荷叶尖上,屏息不动,仿佛怕打破了这一池的寂静。
便在这时,大门外却忽然传来“叩叩”的敲门声。朱骥开了门,只见门外之人长发轻挽,白衣如水,容颜清丽,竟是于琼英,不觉大吃一惊,道:“你怎么来了?”要知二人已经订婚,正式婚期便选在八月,绝没有待嫁女子在婚礼前主动跑到男方家中来的道理。
于琼英摇摇手,转身一指门外。朱骥侧头一看,见于家的老仆人阿忠正挽着车辕站在一边。朱骥点点头,忙打开大门,让阿忠把马车赶进院中,这才关上门,笑道:“这般鬼鬼祟祟,却是要做什么?”
于琼英却不笑,面色难得凛然,只道:“你可是给我父亲写过一封信?”
朱骥面色陡然一冷,转身踱开几步,道:“是又如何?”
于琼英正色道:“你在信里写了什么?我父亲看了,神情便是大变,接连几日都是闷闷不乐。他连我也瞒着,我却是好奇,不知你朱指挥有何高论,竟然连我父亲都承受不了!”
朱骥眼角一低,轻声道:“你是女孩儿家,不必知道这些朝政上的事。”
“可那是我爹爹!”于琼英陡然提高嗓音,道,“除了谋立今上的那些日子,我再没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你们……你们难道又在设计什么大事变么?是不是……跟议和有关?”
“大事变?大事变?”朱骥陡然转过头来望着她道:“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你父亲?”
于琼英恨声道:“我自然信得过父亲,他为人刚正,做官清廉,断然不会做出什么违背伦常的事。可你……我知道你的心眼可多着呢。如今议和在即,父亲却是人尽皆知的主战派。在这当口,他本就是处于嫌疑之地,你……你可别害他!”
“我害他?”朱骥不觉大怒,上前一把揽住她的手腕,道,“你倒说说,我会怎么害他?”
于琼英被他握住手腕,只觉那一双骨节分明、长满老茧的手磨着自己纤巧的腕子,不禁又羞又气,喝道:“放开!”她用力挣扎,可哪里比得过朱骥的力气?既挣不脱,心中更是怒火,咬着牙道:“我知道,你心里总还存着一丝加官进爵的念想。我初次见你,你便干谒以进杨洪,后来今上登极,你的官位便步步高升。如今明眼人都知道,皇上不肯议和,便是不肯让太上皇回来。别人都将父亲视为皇上一党,又将你视为父亲一党,焉知你心里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朱骥怒极反笑,突然振臂将于琼英扯到近处,道:“说到底,原来你以为我是写信劝你爹爹不要议和,不要迎回太上皇,乃至让他死在塞外,好让今上一辈子做皇帝,是么?”
于琼英只觉他火热的气息直喷面门,半边身子都有些微微发软,却强行撑住一股志气,盯着朱骥的眼睛道:“不是我怀疑什么。接连几日,我父亲上的奏疏,不是告诫边将勿中敌计、便是严饬关塞严防死守。昨日,甚至还上疏建议将京营将领分屯九门外。这哪里像是要议和的样子?倒有些像去年十月里瓦剌挟着太上皇直逼京城时的模样。如今瓦剌使臣便在京师,他们见了这般做作,难道不会心生戒备?只怕好端端的议和,却要被你们毁了!”
她说得又气又急,眼泪便如连珠子般落下。朱骥见她实是委屈,方觉得自己孟浪,忙松开了她的手,可心中气犹未消,只是退后几步道:“你怕议和不成?难道你也念着太上皇的好处不成?”
于琼英一抹泪水,咬牙道:“我跟那昏君又有什么关系?若非他被掳去,我们一家,我爹爹,又何至于弄到今天这样两头受气的地步?我是怕……怕这回和议不成,朝里那些老臣们便又振振有词了。他们都道我爹爹,是……是皇上的心腹。不顾边民疾苦,春夏大旱,却要一力主战,靡费钱粮,这便是阿附皇上的心思,不肯让太上皇回来。我……我当然知道爹爹不是那样的人,打仗也是为了抵御外敌,可是爹爹不怕这些闲话,我却是怕的!”
她心中大恸,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是涟涟落下。朱骥心中一软,上前抱住她的肩头,叹道:“还有什么想说的,都说出来,哭出来吧。”
于琼英揽住朱骥的肩膀,重重砸了两下,泪水转瞬濡湿了单薄的夏衣:“我长到十七岁上,母亲病逝,印象中见过父亲,也不过十七次。我只怕如今又失去了父亲……我是真怕,真怕,什么时候,我又是一个人了……”
朱骥无法知道,在这过去的十七年里,她究竟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官宦贵女,大家闺秀,却被紧闭在那样一个压抑、冰冷的院子里,父亲远宦,母亲卧病,年年岁岁的日子,疯狂得犹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当朱骥还在大杂院和一群男孩子走街串巷嬉戏打闹的时候,同样在这座城市的某一个角落里,那样一个弱小的女子,却只能将生命的苦闷生生压抑下去。
朱骥不说话,只是轻轻抚着于琼英的背脊,待她哭得倦了,才拉着她坐下,斟了一碗茶给她,道:“你别怕,以后再不会是一个人了。”
于琼英抬起头,一双红肿的眼转了转,道:“那信里到底写的是什么?”
朱骥一笑,面上已带了几分无奈,道:“我不想说,可你放心,绝不是害你父亲的便是。”
至于为什么不想说,却是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他总觉得,自己的信是一种背叛,虽然在理,然而于情,对于于谦的打击却不可谓不大。再怎么说,他也是主战中坚,手握军权,议和之事,他怎好置喙?
于琼英嘴唇一动,又渐渐低下头去,双手端起茶碗,将那茶水喝得一干二净。朱骥不觉摇头微笑,略带宠溺地道:“好英儿,吵架可是累得很了吧?”
于琼英听他唤得亲昵,顿时羞红了脸,半晌才低声道:“你……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怪你说我贪恋权位?”朱骥淡然一笑,道:“你在独石见我时,我确有此种念想,对你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若是将来我还能加官进爵,自然也不会放弃。我天生不是做隐士的料,更学不会那些文人附庸风雅,流连山水花酒。只是我心中自然还有底线,那条线,不是寻常读书人恪守的纲常臣节,也不是什么腐儒说的天理人性,而是那一点良知。”
于琼英默然良久,却仍是摇头道:“我只是仍然盼着,你能放下经济仕途、心计手段。生于官宦人家,我实在厌倦了这些。”
朱骥长叹一声,将她重又搂紧怀中,用下巴抵住她的额头,温言道:“不要想这些了,回家去吧。”
于琼英伏在他肩头,贪恋着这一刻的宁静,许久才直起身来,欠身一福,才上了自家的马车。朱骥推开大门,让阿忠把马车驶出去。外面的胡同里,已是一片宁静的清夜。
回到家中,却难得见到父亲的书房亮着灯。于琼英心中不免一慌,暗想父亲回来见不到自己,却不知会如何猜想。她正想踮着脚匆匆溜过去,却已听到屋里于谦道:“琼英,过来!”
于琼英无法,只得小步跨进书房,道了声:“父亲。”
于谦放下手中的笔,淡淡道:“去找朱骥了?”
于琼英顿时涨红了脸,道:“女儿……女儿没别的意思。”
于谦却怔怔不答,许久才端起桌上的残酒一饮而尽,问道:“他可说什么了?”
“也没有说什么。”于琼英只觉父亲问的奇怪,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勉强应付。
于谦又是一阵默然,许久才向她招招手,道:“这边来。”说着便将桌上的一只黄色信封交给女儿道:“你不是一直想看么?”
于琼英只见那上面写着“少保兵部尚书于公钧次”,心中便是一跳,问道:“是他写的?”
于谦不答,于琼英只得自己取出信纸来。一目十行看完,她竟只觉目眩神驰,只颤声道:“他……他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于谦长身肃立,缓缓走到女儿身边,道:“他定然是不愿意你两头为难。”他转目望向院中亭亭老桂,低声喟叹道:“不亦憾乎,不亦憾乎?我……哪能没有一点遗憾?”
于琼英只觉鼻中发酸,唤道:“父亲!”心中某处一空,便上前揽住父亲的腰。她自小与父亲生分,这样情至而起的父女依恋之情,更是极少流露。于谦爱怜地抚着女儿的长发,低声道:“你放心,明天……到了明天,一切便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