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第五四章 和战(二)(1 / 1)
朱骥随杨信回到守备衙门,先给陈循写了信,详细说了打探到的瓦剌内情,又言完者脱欢求和之意不可倏忽。他写完将信折好正要封口,却又重新打开,望着文中自己所写的“求和甚急,其情恐真”八字,暗暗出神,知道这并不是皇上喜欢听的话。他想了想,重又拿起另一张白纸,提笔写了个抬头“学生朱骥拜见少保于公钧次”,迟疑半晌,却也不愿当真明着违抗皇帝的意思。当下只能叹息一声,先将这两封信都搁下了。
次日,朱骥便命杨信设下酒席,宴请完者脱欢等人。完者脱欢经昨天一役已是大为收敛,又恢复了初见时的言笑晏晏之态,朱骥便也绝口不提议和之事,只陪着众人喝酒吃肉。傍晚回到下处,才见桌上放着从京师送来的一份邸报。朱骥打开细看,不禁大吃一惊,却原来瓦剌请使讲和之事不知如何还是走漏了风声,文官中以王直为首,武将勋贵以宁阳侯陈懋为首,一起上谏,说瓦剌自请言和,乃是迎回太上皇的最好时机,万万不能错过。
邸报上抄录了王直奏疏的原文,中有“陛下隆敬兄之心,已昭告天地祖宗社稷,遵为太上皇帝,名位已定,天下之人皆以为宜。今既留寓虏中,而归以太上之尊,不复事天临民,陛下但当尽崇奉之礼,永享太平悠久之福”的句子,朱骥看了,不禁苦笑王直太过憨直,这种诛心之论,怎么好拿到台面上来说?再看后面皇帝的批复,果然便有“卿等所言理当然,此大位非我所欲,盖天地祖宗及宗室文武群臣之所为也”的话①。对瓦剌求和,也是用一句空洞的“欺诈”搪塞过去。这却不知是那个翰林官捉的刀,半分含蓄也不讲,真真是口不择言了。
朱骥看了两边的文书,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脑中便浮现出王直那张老古板的脸孔,和朱祁钰强忍怒气的表情。事情被挑明,皇上又发了话,短时间内自然是断不可能议和了。他自然也不再忌讳什么,便拿出昨天未写完的两封信来,一五一十地按照实情写好,命亲兵带回北京给陈、于二人了,再三交代,尤其是给于谦的那一封信,决不能叫外人知晓。
果不其然,第二日两人都复了书信。陈循的信中,只叫他依旧留守怀来,好生安抚完者脱欢。于谦的信里,却和皇帝口风一致,只说瓦剌奸诈不可相信,叫朱骥不要掉以轻心。朱骥无奈,只得滞留怀来,和完者脱欢等人终日宴饮。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这日夜里,朱骥闲来正在翻看京中邸报,这时,忽听得外头人声嘈杂,马蹄凌乱,不知出了什么事,朱骥回过神来,便见杨信的亲兵来请道:“朱指挥,出了一点小事,请移步正堂,我家杨指挥有请。”
朱骥点点头,随着来人到了正堂,却见堂上立着两个明军士兵模样的人,杨信已在,旁边还有康能、沈礼、朱亮等将,便上前问道:“杨指挥,这二者是何人?”
杨信不答,只冲那二人颔首致意,其中一人便道:“小人是大同郭总兵麾下总旗王立,特奉我家总兵之命,羁送此人上京。”说罢他一指身边之人道:“这人名叫李贵,本是大同分岭墩的夜不收,月初的时候外出巡哨被瓦剌捉去。前日大同西门外突然来了四十多个鞑子,这个李贵也在其中,打头的自称是太上皇身边侍奉的哈铭,进城求见了我家总兵,便说也先有意言和,已带着皇帝到了边上,又奉上也先所书的番汉文书和袁彬代笔太上皇的书信,请我家将军送到京城去。”
诸将听罢,都是一震。皇帝明明不想讲和,这边阿剌知院的使臣完者脱欢尚未打发,也先便又急不可耐地发出求和之意,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杨信虽比朱骥职位高些,但念着他是锦衣卫出身,来此又负着皇命,不敢怠慢,便问道:“朱指挥,你看这事如何处置?”
朱骥沉吟片刻,便转头问那李贵道:“你在瓦剌营中,可见过什么么?”
这些话郭登自然早就问过,李贵便熟极而流地道:“小人听太上皇身边的哈校尉说,也先太师真心讲和,并不是为了金帛土地。太上皇也心向故国,只是念着两宫平安。自从二月间喜宁被捉后,皇上便甚是欣喜,说往日在两国间挑拨的就是这阉人,如今除去了他,回国便有望了。”
这话有几分真,自然不好说,只是事及太上皇,自然是要用曲笔的,也不好责怪他什么。朱骥便又转头问王立道:“郭总兵是什么意思?”
王立道:“郭总兵驻守边疆,自然是力主抵抗。只是近来战乱频仍,民不聊生,他老人家也颇为内疚。他虽是军人,可也希望能少打仗,多安民。”
这话虽然含蓄,可在场之人无不明白,郭登是颇为看好这次议和的,否则他又何必千里迢迢叫人带着李贵上京来?只是这显然和圣意不合,因此众人都是沉默不语。王立见诸将表情古怪,便又道:“郭总兵见了哈铭后,令小人的兄长王智送他出城,并授意他诓骗也先入彀。小人的兄长见了也先,便说没有见到太上皇本人,郭总兵不敢擅自向京中传话。也先中计,便派他弟弟伯颜帖木儿于第二日上带着太上皇的銮驾到了大同城下。郭总兵在城门内设下交椅,请太上皇下马入座,正待放下城门上的闸板将瓦剌军马隔在外头,不幸被伯颜帖木儿识破,这才抢了太上皇回去,一行人又重回大漠去了。郭总兵知道救不回太上皇,才命小人带着李贵和书信,上京交由圣裁。”
朱骥不答,只回身对杨信道:“杨指挥,这是郭总兵派来的人,我们不好置喙,马上安排人手,天亮就送他们入京吧。”
杨信虽然心中忐忑,却也知道仅凭自己自然无能为力。待安顿了王立、李贵二人,杨信才私下找了朱骥问道:“朱指挥,都说你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又是于司马的女婿,你说这一回的议和,到底成不成?”
朱骥苦涩笑了笑道:“成不成,总归不是我们能定夺的。”
杨信忙道:“这话可不是这般轻易能说的。这怀来本就是瓦剌使臣入京的要道,完者脱欢之后,难保再有其他的使臣要来。你说,我可得认清情势不是?这事儿,不论是惹毛了皇上,还是惹毛了瓦剌,我都吃罪不起啊!”
朱骥虽知他不过是为求自保,可有些话,却也实在不敢在他一个外人跟前说,当下只是好言劝慰了他几句,便依旧回房展开笔墨给于谦写密信,不料下笔才写了数句套话,便觉文思枯竭,竟不知该继续,不禁以手支额,大感头痛。
边境战端不息,百姓不得安宁,太上皇也不可能迎回。若是当真这样拖个三五年,只怕更是夜长梦多。主战终究只是一时之计,议和才是两方最终必然要走上的道路。如今瓦剌主动求和,愿意放回太上皇,已是大大示弱后退,朝廷若不见好就收,只怕将来便没有这般好的契机了。
可是这些日子以来,他都未曾和于谦有过深谈,实是不知他内心对于议和之事看法如何。每日的邸报送到,上谏议和的人数不胜数,却惟独没有他的动静。朱骥只怕自己贸然在信中劝说,会被他视为背叛,可翻来覆去,又着实觉得此时议和,并无大错。他苦恼良久,终是提笔重新写道:“虏使频传言和之意,或为不足征信。仆念也先受挫于大同,恐兴兵报复,请戒大同、宣府各边官军严加提备,勿堕奸计。”
这是不痛不痒的话语,也是题中之意,便是给王直、陈懋这些主和派看了,也不会引起异议。朱骥灯下草信毕,搁笔沉吟,才越发觉得自己自入仕以来,身上的锐气都被磨光,越发像个唯唯诺诺的乡愿。这才想起自己以前鄙视三杨等老臣日暮途穷、晚节不佳,才知道若是当真陷入了朝政泥潭,哪里有那么容易清白自持的?
他心中又是自责,又是懊恼,心中烦闷之极,便推了门出去,信步出了守备衙门府,外出散步。此时正当盛夏,便是夜晚也甚是闷热。怀来城的街道上,因连月征战,市肆已关了一大半,一整条街上只有一两家下等的娼寮尚开门接客,几个穿着纱衣的姐儿搬着凳子坐在门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笑,在寂静的夜里,听来却颇有凄清之意。
朱骥素来鄙薄这些花柳女子,暗暗叫声晦气,掉头要走,那几个娼妓已眼见发现了他,纷纷上来拉扯攀谈。朱骥被弄得不胜其烦,又苦于男女大防不好动手推搡,只得嘴上叨扰,正要离去,却听得那堂子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朱骥不觉一怔,才问道:“是谁在哭?”
几个女子顿时嗤笑起来,其中一个道:“她叫青莲!听说是从边上过来的,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没想到仗一打,家里全被鞑子杀光了。她也不知怎么逃到这里来,叫她接客也不肯,还要装啥子贞洁烈女呢!”
另一个立刻接嘴道:“如今世道,俺们这些女子,哪一个没有见过死人?偏生她还娇贵了不成?俺老家是榆林那边的,鞑子一过,便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杀,官军反攻回去,又得把值钱东西再梳一遍。听说那带队的将军还颇有名声,却原来也不过是这般罢了。说书先儿老说什么‘乱世’,俺瞧现在就差不多了!”
朱骥听得“乱世”两字,只觉心头一震,只觉有一处最珍贵的东西无声破碎。大明开国不到百年,本是蒸蒸日上之际,如何便当得两字“乱世”?在他心中,军阀纷争是乱世,五胡乱华是乱世,衣冠南渡也是乱世……然而,本该天下升平的大明,如何也成了升斗小民口中的“乱世”!他心中微微有些不快,忍不住责怪道:“你不要胡说,如今边境虽有胡人作乱,可……可中原却还是富庶的,哪里称得上乱世?”
几个女子纷纷摇头,倒都换了鄙夷之色。先前说话的那个女子便道:“瞧你的样子便是官家出来的,哪里晓得这里面的苦处?俺刘玉凤是榆林的,里头的青莲从阳和来,这都是北方的。你只道南方便没有战乱了么?”她伸手一指身边另两个少女道,“月英是浙江丽水的,那可是往日里山清水秀的地方了吧,却生生叫什么姓叶的土匪头子打破了家,无处可去。娟娘却是四川人,家里以前还是在县太爷府上做事的,苗子一造反,家人全逃散了,她被拐子从四川被拐到陕西,又从陕西拐到山西、如今又到了怀来,真不知道过两日又要被卖到什么地方去!”
她说着话,几个女子却都触动了情肠,眼圈犯了红。她们沦落风尘,必然都有一番不为人知的身世之痛,往日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好似全无心肝,可一旦被人撩起旧事,无人不是一片黯然。
这时,屋里的哭叫声越发响了,朱骥注目一看,才见有一个汉子从堂子里出来,手中拉扯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那女子一路哭叫不止,已是衣衫散乱,发髻斜亸,狼狈不堪。朱骥怎见得如此情形,不禁大怒排众而出,喝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那胡人一怔,回头见是个书生装束的青年,不禁大乐,道:“我做什么去,你不知道?”他伸手一拉扯青莲细弱的手腕,道:“这婊/子,原是我家将军掳来的妾,却叫她逃了。将军念念不忘她的美貌,叫我定要来找她回去,可叫我好生费了一番功夫!”
青莲一听到“将军”二字,顿时哭喊得更是凄厉。那汉子用力甩了她一巴掌,骂道:“贱人还不闭嘴!若不是我家将军将你从鞑子手里救出来,你这会儿且在大漠里被千人骑万人压呢!不知好歹的东西,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朱骥细听他话中之意,已猜知他家将军必是沿边明军中的小头目,心中更是暴怒,沉声喝道:“你是哪一镇哪一卫哪一所的?你家将军是什么人?皇上和兵部三令五申,解救回的人口,俱放回原籍,你那主子怎么敢擅自扣留?”
那汉子听罢大笑,伸手一指朱骥面门,道:“小子,还以为你也是个明白的,怎么说出这般不晓事的话语来?她一个女人,家里全被鞑子杀光了,就算放她回原籍,又怎么过活?倒不如我家将军好心收留了她,过几年说不定就能抬个姨太太呢!”
话音未落,他忽觉手下一松,一时还未回过神来,便听“咚”的一声,众女齐齐惊呼,原来那青莲竟已趁着那汉子说话分神,挣开了他的掌握,一头往门框上撞去!顿时如花少女面色惨白,额头一个硕大的窟窿汩汩流血不止,眼见是不活了。
玉凤、月英、娟娘几人大骇,吓得各自逃开数步,尖叫不止。堂子里鸨母闻声,也带着龟奴出来,见青莲死在自家店铺门口,顿时大感晦气,上前踢了踢她的尸体,骂道:“臭婊/子,丧门星,不长眼睛的赔钱货!死也不挑地方,活该家里人被杀光,又被鞑子奸。来人,快弄出去埋了!”
那汉子见出了人命,顿时面如土色,转身便想跑。朱骥大恨,上前一把锁住他肩头,便冲着他肚子狠狠捣了四五拳,骂道:“都是你们这些人害死了她!”
那汉子疼得浑身蜷缩,却兀自强嘴道:“胡说!怎么是我们害死了她?既是打仗,哪有不杀人掳掠的?要怪就怪她不曾好好投胎,偏要到这乱世来做人!”
乱世!又是一句“乱世”!朱骥只觉心神俱乱,脚底下不由得一晃。那汉子趁机一甩胳膊将朱骥推开数步,转身便逃了个没影儿。他茫茫然一转头,才见堂子里的几个小厮已抬着青莲的尸体要离开。朱骥仿佛听见自己喊了一声“住手”,便听见蒙蒙漠漠中似有人道:“住手,能住到哪儿去?大爷怜香惜玉,可也太迟了些。人死为安,且叫她去吧。”
恍惚间,朱骥竟觉眼前的世界无处支撑,对照这些身世凄惨的女子,反倒显出了自己的无力与卑鄙。他一扭头,跌跌撞撞便往守备衙门中回去。推开门,团圞的月光直射进来,屋内,自己方才写就的书信仍然安安稳稳放在窗下。他几步上前将那信撕扯得粉碎,抓起笔来便重新写道:
“迩来胡汉纷争,侵扰不断,边境流离,生民良苦。平原榛莽,当道豺狼,存者饥羸,死者枕藉。一二妇孺,求活无路,遂至捐生。战火所及,良贱俱夷,玉石同碎。上皇在时,乱阉糜侈,贪贿横行,奸宄肆志,民生已故多艰,今又当此大难,边民之苦,苦莫大焉!
公握大炳之威,掌斧钺之罚,能扶社稷于既倒,支天柱以将倾,然终不能恤生吊死于千万里之外,不亦憾乎?今逆胡悔悟,自启和谈,愿返上皇,则上可以慰宗庙,下可以安黔首矣,何必孜孜于除恶务尽?如此边境生灵得苏,民生得复。公诚为此,则身名可为两全矣。”
信只写了寥寥两页,满腹的话语,却再也说不出来。他细细从头读了一便,沉吟良久,终于将最后一句话删去,改作“公诚为此,可无愧矣”,方才誊抄一遍封好,叫来亲兵,命他们将书信送往京师。直到此时,他仍觉眼前一片昧昧,唯有青莲撞死时那一片惨红,叫人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