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 第五四章 和战(一)(1 / 1)
第二日,杨俊和陈循的奏疏同时送达御前,建议皇帝大军出塞,直扫虏庭,顿时在官场掀起轩然大波。与此同时,不知是谁带的头,便有人开始弹劾杨俊在军中诸般嚣张跋扈、欺男霸女、草菅人命之事。兵部与三法司都措辞强硬,要求严审杨俊,便连杨洪都有些坐不住了,上疏痛骂自己的儿子。朱祁钰对杨俊也是又爱又恨,此时没有办法,也只好命人押解杨俊到京候审。下了刑部狱没多久,便又有人捅出他擒喜宁冒功之事,原先给的那些赏赐统统追回,杨俊一时身名俱裂,之前的豪言壮语,自然也不会有人记得了。
入了五月,边境战况越发好转,瓦剌几次入塞都被明军打回,一场场苦仗、硬仗打下去,一座座碉堡、营寨修起来,边境已隐然有了焕然一新之感。朱祁钰一面是高兴,一面也越发忐忑,也不知这样的好日子能过到什么时候。他做皇帝已快一年,食髓知味,早已觉出权倾天下的美味,怕只怕哪一天自己还是不得不接了皇兄回来,那一切便都难做了。
五月底的这一日正当日讲,朱祁钰在文华殿偏殿听讲《资治通鉴》,主讲官陈循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唐玄宗用姚、宋而臻盛世,用李、杨而致大乱的典故,本是听得心不在焉的朱祁钰忽然开口问道:“陈先生,你道唐肃宗灵武即位,是该还是不该?”
陈循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要以史家眼光,灵武即位该是不该,自然可以慢慢条分缕析,只是此刻御前诏对,兼这问题还甚是敏感,自然是容不得他独出心裁的。陈循沉吟良久,才道:“明皇因宠幸奸佞,导致安史叛乱,銮舆播迁蜀中。蜀地偏僻,群山围绕,号令难出。若非肃宗以灵武为根基,收拢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等朔方军士,步步为营,两京焉能收复,唐室焉能复兴?”
他说得甚是浅近,在场的另几个侍讲官都暗自摇头,讥笑陈循不学无术。朱祁钰却似不依不饶,又问道:“若按你这么说,明皇便是唐室变乱的罪人,肃宗便是再造社稷的圣明天子了?”
陈循忙躬身道:“若无明皇,唐室何由乱?若无肃宗,唐室何由复?臣不敢指斥明皇是无道昏君,然肃、代君臣,却着实是唐室的首功之人。”
朱祁钰若有所思地一笑,道:“所以说,肃宗回长安后,不将皇位归还父亲,还听信李辅国挑拨,将父亲软禁,也是应该喽?”
这话,说者许是无心,然而听着的陈循却平白惊出了一身冷汗,几乎便要跪倒在地,可却又不敢当真点破这一层关系,因此一时支支吾吾未曾对答。正在这时,守在门外的金英进来禀报道:“皇上,通政司左通政李锡求见。”
朱祁钰挥挥手,让张口结舌的陈循暂且退下,转头对金英道:“传!”
金英遵旨,出去引了李锡进来。这通政司使虽然也是大九卿之一,又号称“喉舌”,其实并无多少权势可言,这李锡也是个谨小慎微、做事稳重的主儿。然而此时,他却面色大变,小步跑进殿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便俯首道:“皇上,怀来守将杨信密疏!”
殿中君臣都是一凛,朱祁钰立刻道:“呈上来!”
李锡立刻从怀中拿出一只扁匣,高高举起奉上。金英上来传递给皇帝,殿中讲读的臣子便都依例告退,朱祁钰却叫住正要退去的陈循,道:“陈先生留下!”
陈循停步肃立,心中却是不住叫苦。朱祁钰打开奏疏,只看了一眼,一双眸子便陡然缩小。他慢慢看完全文,才抬头对陈循道:“陈先生看看罢。”
陈循上前接过,细细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却是瓦剌知院阿剌派了使者完者脱欢前来贡马请和,守将杨信不敢大意,只将他们留在怀来,自己密疏至京请示。
陈循懵了一般,连着将奏疏看了三四遍,满脑子里都是上个月许贵那一份“言和”的奏疏,然后便又是于谦那张万年不变的冰霜脸孔,脑中烦乱无比。恍惚间,便听朱祁钰怒道:“也先背逆天道,邀留上皇,此乃不共戴天之仇,如何可以讲和?”
陈循连忙上前缴了奏疏,欠身道:“皇上保重龙体,切勿动怒。”
“朕不要听你说这些套话!讲,这些使臣要如何打发!”朱祁钰虽然心机深沉,但其实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当真碰到大事,何况又是自己日思夜想最害怕的,顿时便口不择言起来。幸好此时殿中没有外人,陈循又是自己人,不怕他出去乱说。
陈循心思略定,才道:“皇上,臣以为,阿剌来使贡马,乃是一片拳拳向着天/朝之心,不可无礼对待。可命完者脱欢于怀来暂住,止其进京,命人备下财帛,按例赏赐使臣,并拟敕命其转交阿剌,备言两国之情,命他打道回府便是。”
朱祁钰面色渐和,又问:“那这一封敕书怎么写?”
陈循想了想道:“自然是先写瓦剌背信弃义、要留圣驾在前,也先屡屡出兵,侵扰边境在后。皇上还可明告阿剌,此时尚聚兵塞上,形同要挟。若真要言和,须得也先将所有兵马撤出边墙之外,才显诚意。否则我大明君臣,不惜一战到底。”
朱祁钰听得甚是满意,抚着唇上刚刚蓄上的一片胡须,道:“此敕由你去拟。写完朕看过无误后用印,立刻让人送去怀来,断不可朝中老臣们知晓。”
陈循直起身子,却仍是低垂着头,道:“臣遵旨。”说罢便欲退下到偏殿去拟敕,朱祁钰却忽然叫道:“且慢!”他起身负手踱了数步,突然冷笑道:“急什么,还不知是真是假呢。陈循,传谕锦衣卫指挥佥事朱骥,命他带几个人,去怀来会会这个完者脱欢。若是瓦剌存心欺诈,咱们直接把人赶回去便是,还下什么敕书?”①
这便是暗示陈循,逼朱骥定然要查出个“欺诈”的结局来。他与朱骥往日并无多少来往,一时有些吃不准他的态度,便试探着道:“皇上,要不要先知会兵部一声?”
“告诉朱骥,不许知会任何人,尤其是他那位准岳父!”朱祁钰仿佛只道此时才开了窍,想了想道:“再告诉他一句,做事稳重些,纵然是要查,也别太过露骨。若是出了事,他可要一力承担!”
陈循心中暗暗叹气,只想着这个皇帝可比他哥哥难伺候多了,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还得存着时时给皇上背黑锅的觉悟,那个朱骥倒也真是可怜。
他陛辞回到内阁,便差人传了朱骥来,传了口谕,才道:“你即刻离京去怀来,不用多带人。探查到了什么,先写信给老夫。机密大事,不许擅做主张告诉任何人,明白么?”
朱骥压低了头,知道这回皇帝和陈循却是两面设防的,既要防着王直那群处处那礼教伦常压人的上皇老臣,又要防着主战强硬、做事不留余地的于谦。他想了想,才躬身道:“那末将也有一个不情之请。末将走后,朝中每日的邸报和锦衣卫的日报,也请陈阁老送一份至怀来,可否?”
陈循点头道:“此事不难。老夫知道,你即是皇上看重之人,又和于司马的女儿订婚,见识远迈那些迂腐老臣。你这回好生做事,报效国家,将来自有你的好处。”
朱骥称是,出了宫也不敢回家,直奔北镇抚司选了两个得力的亲兵,立刻打马飞驰怀来。三人在居庸关歇宿一夜,第二日便到了怀来卫城。怀来守将杨信早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了朱骥等人也不及寒暄,立刻带着他来到馆驿。
一入驿内,便听见正堂上铜琵铁琶声交错,浓重的牛羊肉腥味和特制的刺鼻香料味一递一递飘进来。杨信对这群蛮子早已头大无比,忍不住对朱骥低声抱怨道:“你瞧瞧,我这好端端的驿站,被他们弄得胡臭不已,可是十天半月没法子住人了。”
朱骥却是曾被瓦剌扣留在漠北大半年的,对于这种味道却并不在意,只是一笑而已。二人进内,只见诸胡早已把大堂上的桌椅板凳一应家居移走,众人盘膝席地而坐,竟在中央架起火堆烤羊腿吃,四面十二三个侍女弹唱,好不热闹。此时见有人来,坐在上首的完者脱欢方一摆手制止众人的欢闹,起身抚胸行了一礼,用汉语道:“这位便是南朝使臣么?”
朱骥欠身一揖,却用蒙语道:“下官大明锦衣卫指挥佥事朱骥。”
完者脱欢见他蒙语纯属,先是一愣,随即大喜,也用蒙语道:“巴图鲁,巴图鲁!这边请。”说罢一指自己身侧的氈席。朱骥也不客套,便如蒙古人一般盘膝坐下。立刻便有侍女要上酒肉,完者脱欢却一指火塘上烤着的羊腿道:“把这个给尊贵的客人。”
侍女遵命,下场解下羊腿,整个儿奉到朱骥面前。朱骥伸手接过,转眼见到完者脱欢面前放着一把赤金小刀,便笑着一指道:“此物借我一用如何?”
完者脱欢笑吟吟地拿起刀送到朱骥手中,朱骥纯属无比地拿刀割肉,送入口中。群胡见他熟知塞外风俗,顿时都大起亲近之感,纷纷欢呼起来。一时食讫,又有侍女送上奶茶,朱骥饮了,笑道:“京师也有胡人制的奶茶,但远不及真正的塞上风味。那颜这茶却是妙极,餐后解腻,恰到好处。”
完者脱欢乃是直爽人,见朱骥风仪爽朗,甚是欢喜,便问道:“那颜从京师来,可传达了贵国皇帝的意思,准我等入京讲和了?”
朱骥道:“听闻阿剌知院有心贡马讲和,却不知真心与否?我大明天子有好生之德,实不愿两国开展,多杀百姓,可若是贵邦屡屡背信弃义,我们便是想和,也无从和起。”
完者脱欢笑道:“那颜必是皇上跟前的得意人,自然应该知道,去年十月我国太师也先从京师撤军后不久,我家知院便遣人来京贡马,足见不与也先同心。后来也先多次出兵侵掠边境,杀伤汉民,我家知院也都一再劝说,不愿当真和南朝失了和气。”
朱骥冷笑道:“那颜说的好听,我们却只看到西到宁夏、东到辽东,九边之地,这半年来被贵邦之人骚扰得毫无宁日。百姓不得耕种,军士不得屯垦,商旅不得往来。贵邦的家务事,我们自是无从得知,只知道来人打的都是瓦剌的旗号便对了。如今知院有意讲和,也得拿出些诚意来。”
完者脱欢一笑,突然改用汉语道:“朱指挥既然熟知我瓦剌风俗,那也该知道我国如今是三足鼎立之势。也先为太师,用兵最多,其次为大汗,我家知院兵最少。也先好杀戮,重权势,侵扰贵国边境是十有八/九是他的兵马。只是自从二月间失了喜宁和小田儿,他没了向导,用兵便颇不如意。朱指挥试想如此情境,胜则利归也先,败则三家同时受弊,大汗和我家知院对他自然早有不满,是以屡次联手制于他。也先表面风光,实际上却是举步维艰。再加上两国开战以来,边境互市断绝,我瓦剌生产不济,茶叶、铁器、布帛短缺,也先也难以久捱。实不相瞒,这次我等出使,便是也先提议的,只是他迟于向南朝屈服,才授意我家知院出面。到时候两国和好如初,贵国迎回太上皇,我等依旧如前入贡互市,边境安宁,百姓生发,岂不是好事?”
他这番话,虽说不尽不实,但毕竟也合着几分情理。朱骥揆度虏情,也知道这些日子来也先屡屡受挫,外亲内忌,已是颇难施展手脚。太上皇留在瓦剌营中,即当不得他们的皇帝,又骗不开明朝的边塞,于瓦剌半分用处也没有。也先也是聪明人,知道留着太上皇终究是夜长梦多,倒不如放回人质,从头来过。
朱骥想到此处,便拱手笑道:“那颜的话,末将记住了。只是末将官职卑微,当不起真正的使者,还得回京报告皇上,请朝廷大员议定。”
完者脱欢听朱骥的意思,才知今日议和竟然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不禁大感不快,登时怒道:“你们汉人便是事多。要和,便速速派了使臣,随我们回瓦剌,接了你们的太上皇回去;若是要战,便痛痛快快打一场。只是到时候我们三家兵马尽起围了北京,你们可别后悔!”
“那颜这是什么话?”朱骥长眉一挑,已肃然道:“我本以为也先太师提出求和,是为两国生灵着想,哪知道字字句句,还是想着杀人围城,这叫我们如何相信你们真有诚意?且不说你们有没有能耐打到京城,便是来了,也不过是如去年十月间一般,被我大明军队打回漠北。我大明皇帝有好生之德,念着尔等父祖时便向大明称臣纳贡,乃是多年的藩属之国,不愿坏了和气,这才告诫诸边将领,只许自卫,不许出关挑衅。若是尔等再起非分之想,那漠南无王庭之事,只怕就要再现于今日了。”
完者脱欢见他一变而言辞锋利,便有些讷讷,只是昂着头硬叫道:“你们别要说嘴,若是明军当真如此之强,你们的皇帝如何会被我们掳去?”
这是明臣上下最大的伤痛,在场的明朝军士听了,不禁都是气愤填膺。朱骥面色骤冷,上前逼近一步,道:“我太上皇帝北狩虏庭,本就是尔等丧心病狂在前,背信弃义在后,尔等倒振振有词起来了?今日贵邦言和,我本以为是尔等诚心悔过,痛改前非,不料仍是这一副说辞。既然如此,我们还有什么可谈的?”说罢一扫杨信,道:“走!”
这一声呼喝,明军士兵齐声相应,顿时浩浩荡荡离去,只把完者脱欢等人甩在当地。完者脱欢一怔之下,气得直拍大腿,喝令身旁两个亲兵追出去。只是一到大门口便被杨信的士兵拦下,道:“我朝有令,外邦使者来华,只得居于馆驿,不得外出行走,诸位见谅!”
两个亲兵不敢擅动,回头向完者脱欢传话。完者脱欢怒极,大步赶出来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不谈了,大家打道回府便是。”
走在前面的朱骥闻声回过头来,缓缓踱回门内,道:“那颜讲和之意,我大明皇帝早已知晓。如今皇上未曾发话是否要和,你们便想擅自离去,岂不是言而无信,戏耍我堂堂天/朝?若是当真如此,我大明更不可能跟你们言和了。孰轻孰重,还请好生思量!”
完者脱欢气得发抖,却根本不知该如何反驳。一来他是文官,带的人又不多,哪里敢和东道主硬碰?二来领走前可汗、知院等再三叮嘱,一定要和明廷敲定和约,若当真一怒出走,便是回去也免不得吃挂落。他思来想去许久,才勉强压制了怒气,道:“朱指挥,你们到底是肯不肯和,还请给个准话吧!”
朱骥面色凛然,道:“和战大事,小臣岂能置喙?那颜闲来无事,便在怀来好生静养,待到我大明朝廷议出章程,自有人向那颜传达消息。”说罢拱拱手,转身扬长而去。完者脱欢大败亏输之余,也只能叫苦不迭,遣散人等,各自回房傻等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