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第五三章 公私(三)(1 / 1)
正堂内,于谦独自一人端坐,亦不用茶,也不用点心。四位阁老陆续进来,见到他这般样貌,心中不由得都是暗暗叫苦,只觉得那儿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和文渊阁内的“一团和气”格格不入。此时见人来了,他才起身揖道:“学生见过诸位先生。”
众人按次序坐了,陈循便笑道:“于公戎马倥偬,公务繁忙,今日又不是会揖之日,怎么有空前来指教了?”
于谦道:“大同参将许贵的奏疏,想必诸公都看过了。学生以为,今日之事,理与势皆不可和。大明与瓦剌有不共戴天之仇,言和则背君父而忘大义,此理不可和也。万一议和一行,瓦剌贪得无厌,有非分之望,从之责不可,违之则生变,此势不可和也。观之古史,徽钦北狩,宋高宗虽有张韩刘岳为将,然一意听信秦桧主和之议,乃至割地、输款、乃至降号、称臣,终至人心瓦解,国势日下。援古证今,和议不足恃,明也。”
他眼也不眨地说完这些大要,又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递到陈循跟前,道:“这是学生草拟的奏疏,专驳许贵之言,还请陈公过目。”
陈循伸手一推,道:“于司马之耿耿忠心,老夫自然是明白的,也奏疏也不用看了,到时候还请直接呈给皇上便可。”
于谦听了这话,便有几分不快,只得收了奏疏,问道:“不知陈先生可还有什么高见?”
陈循道:“不敢,老夫倒却有一事要与于公参酌。”说罢回头命道:“弘载,把昨日浙江镇守太监李德上的奏疏拿来,请于司马过目。”
商辂面色微变,迟疑道:“师相,可是李德……上的那一封?”
陈循皱眉道:“便是李德的!还不快去!”
商辂无法,只得匆匆去里屋拿了奏疏出来。于谦接过细看,陈循便从旁道:“这李德原是王振的党羽,土木之变前出为浙江镇守中官,此时上言,乃是说当初群臣当廷打死马顺即毛、王二珰,形同犯阙,悖礼逆伦,皆是贼臣,不可重用。”他故意笑了笑,道:“这份奏疏皇上发回内阁票拟,老夫自忖才德疏失,不知该如何下笔,还要向于公请教。”
要知道去年八月里群臣打死马顺三人,固然是出于义愤,但事后全赖于谦平定,逼迫皇帝赦了这一桩形同逼宫的大罪,又由此奠定了新帝即位的基础。此事乃是于谦初露锋芒之役,当时群臣俱都佩服不已;如今事定,众人才慢慢觉察出其中的诸般滋味,其中大有不满于谦要挟君主、无人臣之礼的。①李德不过是个远在浙江的太监,权势地位皆不足论,只是这流言一起,直指于谦,倒是不好措置。陈循拿来权作一用,只想刺一刺于谦,也叫他别那么嚣张。
于谦默默看完李德的奏疏,沉吟良久,才道:“既然陈公尚未拟票,那学生斗胆便为臣公拟数语相对,还请准备纸笔,学生顷刻便成。”
陈循笑道:“如此便多谢于公了。可要什么典籍,老夫即刻让人找来参考。”
于谦从容道:“如此小文,何用典籍,不过信手便成耳。”
他态度谦和,语气却是说不出的倨傲,陈循不禁暗暗冷笑,便命书吏拿来笔墨,在正堂一侧的花厅内摆开,自己便站在他身边,看他如何落笔。
上好的玉版纸展开,濡了松烟墨,略略提起袖子,于谦便一路文不加点地写下。陈循见他此文,先论述王振、马顺之罪,再言臣子打死马顺三人乃是秉承《春秋》诛乱臣贼子之大义,又言李德“向使当时目睹其事,亦必痛切于衷,虽寝其皮而食其肉,刳其肝而割其心,犹未能雪其愤也”②,既占了堂堂之称,又款尽其曲,文笔虽说不上华丽,却是明白透彻,干净利落。陈循是状元出身,自然识货,心里头也起了几分佩服之意。
不过片刻,全文写就,四位阁老相互传看,都是连连点头。商辂年轻,尤其有几分报国之志,往日里便对于谦极为佩服,此时更是连口赞叹。于谦谢过,才道:“此疏,学生自然署名,不知诸公可愿联名一起上奏?”
陈循和气笑道:“这是于公的大作,循怎敢窃名?李德之疏甚是狂悖,我等也是要上章驳斥的,联名便不必了。”他自也有自己的考量,他陈某人在朝中也是一力主战之人,被众臣看作新帝身边除于谦外第一得用之人,比起王直、胡濙那些旧朝老臣来,更得皇帝亲近,是以也免不了朝野各种猜忌中伤。如今若再和于谦搅和在一起,岂非更往深沟里跳?李德上疏所言本就是极敏感之事,自己断断不能惹得一身骚。
于谦见他不肯联名,便也不再勉强,只是心中却总有些郁郁。陈循是主战派,尚且对自己颇多戒备怀疑,更不用说王直等老臣处处占着礼教人伦说事,一向对自己主战颇多不满。李德的流言蜚语他并不在乎,许贵所言,却正是道出了朝中不少人的心里话。如今眼见边事刚有起色,他绝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可真是主战太力,又难免会落得个“不顾旧主”的名声。一步步行到如今,方才觉出两头受气,寸步难行。
他生性好强,心中虽有不快,却也不会叫陈循等人看了出来。当下众人寒暄数句,于谦便告离去。一路出了长安右门,却见门边上立着项文曜,忙过去问道:“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出什么事了?”
项文曜道:“宣府杨俊派人送来奏疏,被学生截下了,里面写的是……”
话未说完,于谦已是眉头紧蹙,不满道:“给皇上的奏疏你也敢截,胆子可越来越大了!”
项文曜却仍旧一笑,道:“于司马,你瞧了这奏疏的内容,便不会这么说了。这桩事于我们兵部大有好处,断不能叫别人抢了先。”说罢便从袖中拿出奏疏送上。于谦拿过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杨俊所写,竟是欲率兵从大同、宣府两路大举出塞,直捣王庭!③
于谦知道杨俊自擒了喜宁后越发骄纵自大起来,却没想到他居然还存了这般胆大包天的念头。他合上奏本,一时沉吟不语,项文曜却低声道:“于司马,学生知道,大同许贵上疏言和,不论是皇上还是您,都是万万不会同意的。如今的情势,只有主战才对我们有利,闹得动静越大,皇上越会支持我们。”
于谦侧头看着他,却见他一双黑亮亮的眸子里满是阴沉的激荡,心中不禁冷笑,却故意问道:“这是何意?”
项文曜上前一步,越发靠近于谦身侧,压低声音道:“要想保住权势,便一定要除掉塞北的那一位主儿,最好是能借也先的刀。就好比寻常市井间,绑匪被逼无路,最终将人质撕票……”
话未说完,于谦已怒声斥道:“项文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项文曜跟着于谦数年,从未见过他对自己疾言厉色,此时见他剑拔弩张、满面狰狞,身子竟不由得一颤,口中却还勉强道:“于司马,学生也是为你好,朝中数你主战最力,只有更进一步,才能……”
“项文曜,你把我于谦当成什么人了?”他此时气结,从未想到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下属,居然如此看待自己,一时又是怒,又是悲,只觉一颗心从里到外冻得冰冷。他后退一步,望着眼前兀自发愣的俊美文士,一字一顿地道:“我于谦做事,行得端、做得正。你说的这些,不过是玩弄权术、攀附高位的手腕,何曾有一点半点是为家国天下着想?你可曾想过,大举出塞,内部必然空虚,若瓦剌空其老营,从后抄我内地,怎么办?你又可曾想过,大举出塞,靡费人力物力,此时盗贼蜂起,天旱不雨,百姓流离,那不是拿刀砍向敌人,实在是砍向自己的百姓!”
项文曜先是被骂得呆了,此时却也慢慢回过神来,脚下虚浮踉跄数步迎上,道:“于司马,你说得真好,只是……只是又有几个人知道?如今太上皇没有回来,王直、胡濙、薛瑄那些老臣,便巴望着议和,若是将来太上皇真的回来,哪里还有你我的容身之处?这朝廷,本就是太上皇的朝廷;臣子,也都太上皇的臣子。当今的皇上,不过是凭空生出来的枝节,连带着你我,能走到如今这份上,不也都是一步步被老天逼出来的?于司马,你一力主战,自是为了保家卫国,可在别人眼中,却是保权固位!你瞧不起那个一心攀附的陈阁老,只怕在别人眼中,你与陈阁老也没什么两样!”
他也不知为何触动了情肠,说着越发激动,竟浑身不住颤抖起来。于谦怔怔望着这个如此失态的学生,心中竟也有一丝柔软起来。然而此时涉及大是大非,他只能硬下心肠,道:“应昌,你不必多说了,我并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也不在乎是谁来做这个皇帝。我主战,不过是因为如今不是主和的时候,若是时机成熟,我自然也不会阻止老臣们迎回太上皇。至于你……”
他冷冷一扫项文曜,道:“我的话,你回去好好反省一下。若还想我认你这个学生,就不要再让我听到今天这些话!”说罢拂袖而去。项文曜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嘴角渐渐溢出一点苦涩的微笑。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于司马,我只是怕今日所得,有朝一日会成为梦幻泡影,我只是怕啊……”
他回头望向长安门内的重檐高阙,心中黯然而绝望,许久才挪动了步子,认准兵部的方向,缓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