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第五三章 公私(一)(1 / 1)
第二日一早,江福如常带着人上城四处巡哨。阴霾了数日的天空难得放晴,春日里阳光明媚,照得枝头的绿芽如碧如翠,远处山峦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金色之中,衬着烟岚霭霭,温柔动人。巳时才过,便见远处山道上长蛇般一串旗帜缓缓移动过来,当先三骑飞快,转眼已到城下。野狐岭关口的士卒立刻警觉,靠着砖堞俯身向下喝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城下三人中为首的一人道:“小人是锦衣卫总旗高斌,奉太上皇之命从瓦剌来,进京拜见皇上。后面的队伍里有太上皇身边的喜太监和也先太师的使臣,还请守城的将军行个方便,放我们入城。”
城头士卒喝道:“等着!”说罢匆匆转身离去。过了片刻,忽见城门打开,吊桥放下,指挥江福快步从内步行而出,一见高斌便面露喜容,快步迎上来道:“这一位便从太上皇处来的使臣吧?末将江福,忝任万全右卫指挥使,驻守野狐岭关口。”
高斌忙逊谢道:“不敢当。喜太监的队伍就在后面,大军行了半日,有些饥渴,想入城歇息片刻,不置可否?”
江福面露谄笑,忙道:“这是自然之理,哪里还要劳烦将军开口?喜太监是皇上身边得意之人,我们都是知道的。如今他奉了圣命还朝,就等于皇上亲至,敝处哪敢怠慢?”
他故意不说“太上皇”而说“皇上”,高斌带来的两个亲兵均是眼睛一亮。高斌也是不掩喜色,道:“没想到江指挥如此知情识趣,可比大同那边的守将懂事多了。”
江福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从袖中掏出两大锭银子悄悄塞到高斌手中,又给那两个随侍的亲兵一人塞了一把金瓜子,才道:“末将自来仰慕喜太监,还请高将军在他老人家面前多多美言几句,让小人能与他多多亲热。”
高斌仪态从容地点了点头,道:“你且稍等,我自回去通传。”说罢带着二人回还,然而只过了一盏茶功夫,他又独自一人纵马回来。江福见他面色似有不悦,心中也是一惊,忙上前迎道:“喜太监如何说话?”
高斌沉吟道:“喜太监说,大军入城驻扎甚是麻烦,怕误了赶路的时辰,还请官军放开官道,放大军直接南去。”
“这……”江福只觉浑身的冷汗顿时逼了出来,他暗暗捏了捏掌心的虚汗,道,“喜太监竭忠王事,不肯稍歇,正是我辈楷模。即便大军不便入城,我等也该进一进地主之谊。不如就请喜太监带着亲随到城下一会,小人摆出宴席来,还请他老人家千万赏光。”
高斌会意,口中称是,依旧离去。这回过了好半日,才见得前面的道路上有烟尘扬起,一支二三十人的小队缓缓近前。江福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忙转身命胡观、孙素二人摆出桌椅肴馔。不过片刻,便在护城河边设下一桌子菜肴,另有十几个亲兵扮作传菜的小厮,一色青衣皂帽,侍立两侧。眼看喜宁已到近前,江福赶忙上前,单膝跪倒在他的马前,脱帽行了个军礼,道:“宣府万全右卫指挥使江福,见过喜公公。”
喜宁高踞马上,也不下马,只是懒洋洋地道:“起来,让咱家看看你的样子。”
江福战战兢兢起身,小心抬眼,飞快地扫了扫喜宁,又赶紧低下头去,道:“小人不敢。听闻还有一位瓦剌的那颜……”
喜宁笑道:“他的马乏了,要临时换马,一时落后,不用理会他。”他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马鞭,叹道,“咱家听高斌转述你的话,知道你心里还是有皇上的,没平白叫紫禁城那个篡位的主儿勾了魂去。大同的郭登、许贵也好,还是你们宣府的朱谦、杨俊,都是一个个为着功名富贵,奔着新主子去了,向着皇上的老臣是越来越少。江福,你放心,若他日皇上大驾回京,必然忘不了你的好处。”
江福顿作感激涕零之状,上前有意无意地扣住喜宁的马缰,喜极而泣道:“有喜公公这话,小人便是即刻死了也不打紧。小人能坐到今日的位置上,全凭了皇上多年提携。是以小人宁死万万不会做那等墙倒众人推的事,一颗忠心,只会向着皇上。”他越装越像,还当真哭出了几滴眼泪来,伸手一摸眼角,才道:“喜公公千万下马歇息,就算赏了小人这个脸吧!”
喜宁道了声“好”,却仍不下马。高斌却笑道:“喜公公,江指挥是厚道朴忠之人,不懂得那些夤缘附会的事儿。况且行了这几日,日日都只吃些冷茶肉干,只怕公公也早已厌了。不如就此过去略歇息一下,只要不进城,相比也没什么打紧的。”
江福陪笑道:“高将军说的是。还有喜公公带来的这二三十位壮士,想必也是累了,不如也用些酒肉如何?”
喜宁这才徐徐长叹一口气,道:“也好。”让这才下了马,胡观、孙素忙又端出十几坛酒并几大包牛羊肉交给喜宁带来的侍卫,诸人大喜,顿时三五成群围坐分食起来。
江福不动神色,引着喜宁、高斌来到护城河边的桌椅旁,亲自为二人斟了酒布了菜。喜宁一笑,只是客套着吃了几筷子鸡鸭,喝了两口淡酒便停箸不食。江福见状上忙道:“喜公公是用惯了山珍海味的,只怕是吃不惯小地方的粗陋食物。小人得知公公要来,还特意准备了一道佳肴,要请公公赏光。”
喜宁似笑非笑地道:“是什么佳肴,说出来听听。”
江福道:“是黄鼠羹。这黄鼠肉质鲜美,春夏窜于田野,天气稍冷,便深入地穴,故而极难捕捉。此物所惧只有地猴,这地猴个子极小,甚不起眼,却能趁其不备咬在黄鼠颈中将其拖曳而出。因此此地有经验的猎人专门豢养地猴以捕捉黄鼠。这一次的两只,本是本地土豪送到指挥衙门给小人尝鲜的,不想喜公公来,便赶紧伺候着收拾了,用高汤、老鸭、大骨熬煮成羹,佐以芫荽、紫苏,乃是鲜美异常。①”
他说起本地风物,头头是道,喜宁听得入神,点头道:“听闻早在元朝之时,这黄鼠便是极名贵的贡品,不想今日倒可以一饱口福了。”
江福大喜道:“公公喜欢,那便再好不过。”他后退两步,转身喝道:“来人,送黄鼠羹!”
暗号甫下,便听得城头□□齐发。众鞑子都是大惊,却见关城两侧的山坳中喊杀声震天,驻守野狐岭的内官阮华州、陈伦二人左右齐出,向着还在喝酒吃肉的瓦剌亲兵掩杀而来。喜宁心中虽然惊愕,索性还一直有些警醒,是以起身便要逃跑。坐在一旁的高斌眼疾手快,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带着他纵身便往护城河中一跳。关外二月,河水尚未解冻,壕沟以下一丈多深都是厚厚的冰面,这一下只摔得喜宁浑身疼痛。江福大喝一声,胡观、孙素众亲兵一起飞身跃下城濠,将喜宁按得严严实实。可怜喜宁直到此时才醒悟过来自己已被人设计擒拿,不觉又惊又怒又怕,发疯般尖声嚎叫起来。
岸上众鞑子早已被官军杀散,后头的瓦剌使臣纳哈出本已追上,只是见得前头大乱,也不敢上前,只带着人掉头便跑。河边城上,只有官兵齐声欢呼,一递一递欢呼雀跃道:“抓住叛阉喜宁啦!抓住叛阉喜宁啦!”
江福做事稳重,立刻命人拿绳子先捆了喜宁带进城去,然后全军速速退入城中,严防各处关卡,只怕瓦剌大部队趁乱攻城。他自己登上城头,直看到后方瓦剌大军仓皇退却,才知道今日这一战是当真大功告成了,一时只觉汗湿重衣,忍不住跪倒向天嘶声叫喊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喜宁解进城去,暂时羁押在指挥衙门的地窖内。杨俊得知江福大功告成,端得是欣喜若狂,一时也等不得江福回来,便带着三五个随从下到地窖中。喜宁正被人捆着丢在墙角,一见有人进来便破口大骂道:“龟儿子,狗娘养的,忘恩负义的畜生!没有皇上,你们这时节还在喝西北风呢!朱祁钰篡夺大位在前,谋害亲兄在后,天底下哪有他这样禽兽不如的人?于谦、王直,一个个道貌岸然,哪里晓得全都是一肚子男盗女娼,腆着脸便奔新主子去了,哪里还记得当初是谁提拔的他们?”
要知阉人秉性本就阴毒,喜宁此刻又是豁出去了,什么脏的臭的,生冷不忌的都如连珠箭般大骂出去。杨俊起先听得还甚是得趣儿,时间一长脸色便慢慢黑了下去,转身对看守道:“他这么一路骂下去,将来可怎么进京?”
看守们面面相觑,不解杨俊之意。杨俊不语,只是缓缓上前,用手托起喜宁的下巴,道“好一条灵活的舌头!”
喜宁心中悚然一惊,骂了一半的脏话下意识便蔫了,只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杨俊冷哼一声,英俊的脸上满是冷酷的笑意,左手倏地捏住他颔下软骨,右手匕首插/进他嘴角一搅。便听一声惨叫,一截肉块凌空飞出,掉落在地。喜宁已然满嘴是血,昏倒在地。
杨俊随手将匕首在鞋底擦了擦,收回鞘内,回头施施然对几个面如土色的看守道:“若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喜宁意图咬舌自尽,你们及时发现,救回了他一条狗命,可惜舌头却断了半截,说不得话了……”
看守们从未见过手段如此狠辣之人,一时俱都吓得说不出话来,杨俊却看也不看,转身离去。回到大堂,得知江福还在各处整理城防,杨俊略等了一会儿便觉不耐烦,只问身边指挥衙门的侍从道:“江福身边可有文书官,找一个来,帮我起草奏疏。”
侍从听令下去,过不了片刻便找来一位中年文士,乃是江福新聘不久的掌书记。听闻杨俊要写报捷的奏疏,顿时大喜,连忙打点起十二分精神,顷刻间便写就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杨俊随手拿过来一看,只见文中大写江福如何出谋划策,如何临危不乱,又如何巧设埋伏,提到他自己的却只有寥寥数句,不免大是不快,怒道:“这写的什么东西,狗屁不通!”
那文士大惊,暗想自己的文字纵然说不上漂亮,也绝不是“狗屁不通”,不禁愕然问道:“不知学生此文有何不妥?”
杨俊在椅子上坐了,翘起一只脚,端起一把紫砂壶慢慢呷了一口,道:“你把这文里所有写江福的地方,都换作本官的名讳,那便成了。”
那文士结舌道:“这……这……”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话,半晌才憋出一句,“这不合情理啊……明明就是江指挥……”
“你可知道兵部发的赏格是什么?抓住喜宁,赏白银二万两,黄金一千两,封侯爵,世袭罔替!”杨俊放下茶壶,笑了笑道,“金银倒是不相干的,只是这侯爵,江福一个从大头兵升上来的丘八,他也配?”
那文士平日里跟着江福,只觉他作战勇武,待人公正,只将他视作天神一般,混没想到在真正的王侯子弟眼中,那竟然只是一个一文不名的“丘八”,一颗心顿时凉到了最底。杨俊见他面如土色,才略抬了抬眼,问道:“你是哪里人,跟着江福多久了?”
那文士只得道:“学生是宣府镇府学生员,屡试不第,便来边关混口饭吃,跟着江指挥快一年了。”
“一年!一年!”杨俊低头拨着指甲,叹道:“帮我写了这篇奏疏,我许你一生富贵!”
那文士只觉平空里一惊,慢慢才觉察出,杨俊这话根本不是虚语。跟着江福混口饭吃,纵然再受他重视,在真正的贵人眼中还是草芥一般。若是真跟了杨俊……他不敢再想,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头,朗声道:“杨公子便是学生的再生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