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第五二章 谣诼(二)(1 / 1)
当夜,于谦、朱骥和兵部的几个郎中、主事纵论边事到深夜,已定下了由石亨率军三万,由大同出关,杨洪之侄杨能率军一万五千,由宣府出关,分别巡边,扫除盗贼,寻找战机。议定诸事时天已是四更天了,众人各自散去歇息。朱骥走到衙门外,只见远处马车辚辚驶来,行到近处,才看清车厢角上挂着的灯笼写着个“项”字。
朱骥微奇,便驻足等候片刻,不一会儿便见项文曜下了车来,他见朱骥站在衙门边上,便迎上来问道:“于司马可在?”
朱骥道:“刚刚在签押房歇下,不多时便要上朝去了。”
夜色黯淡,昏黄的灯光照在项文曜白皙的面庞上,闪烁不定。他从大氅内拿出一只木盒交到朱骥手中,道:“这是宴席上,罗通让我转交给于司马的。”
朱骥接过一看,见这盒子紫檀所制,上刻梅花仙鹤,制作甚是精巧,封口处用黄纸封缄,上书“少保兵部尚书于公敬启”,不禁奇道:“这是什么?于司马可从不收礼的。”
项文曜道:“我也本想推辞,只是罗通神色暧昧,定要我送给于司马。我只怕这其中有什么变故,才收下拿来给于司马瞧瞧。”
朱骥也被他说得激起了好奇心,当即拿了木盒进内,在签押房外轻轻叩门道:“于司马可睡下了么?”
过了片刻,才听屋内于谦略带疲倦的声音道:“是尚德么?有什么事么?”
朱骥道:“打扰休息了,还请开门,容学生进内详禀。”
只见屋内灯烛缓缓亮起,于谦披着一件薄薄的外衣过来开了门,便道:“进来。”朱骥入内,说了因由,才将盒子奉上。于谦略一把玩,便撕开封条,却见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一封奏本,上写“言兵事疏”,底下落款正是“臣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罗通奏。”
于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便打开奏疏细细读了起来。朱骥在旁侍立,只见微弱的灯光下,于谦的面色由惊讶一变为凝重,再变为猜度,最终竟是一片铁青。朱骥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正要出言相询,便只见他将奏疏重重一合,怒道:“好一个罗通!”
朱骥惊道:“出什么事了?”
于谦随手将奏疏在桌上一扔,道:“你自己看!”
朱骥连忙拾起,草草读下。那奏疏开始说的乃是辽东官军谎报军情,冒滥功勋之事,未料到笔锋一转,却写道:“向者德胜等门外不知杀贼几何,却升官六万六千有余,辇毂之下宜然,况边陲之远者?”朱骥只道自己看错了,又反反复复读了数遍,才颤声道:“罗通何出此言?这分明是隐射京城之战中也有冒滥之事……”
“下头还有!”于谦不掩怒气,喝道。
朱骥只得硬着头皮再往下读,只见罗通又写道:“……若腰玉珥貂者,皆是苟全性命,保守爵禄之人,与憎贤忌能徒能言而不能行者,不足与议此也。①”
这话可比方才那几句更重了,简直就是指着于谦等人的鼻子骂他们是苟且全身之人。朱骥只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他……他怎会如此嚣张放肆?”又陡然回忆起项文曜的话来,略悟道:“莫非是他怨恨于司马没有出席他的宴会,叫他丢了面子?亦或是于司马当初不愿意调他回京,他有所迁怒?”
于谦冷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他一个久历外任的小官,哪里有这等胆子指着当朝一品大员指桑骂槐?当初刘定之指责京师之战赏罚不公,言下其实是暗指我没能和瓦剌议和,迎回太上皇。那奏疏议的乃是政事,因此我并不跟他计较。如今罗通这奏疏,字字句句却全是冲着我来的!”
他也实在是气急了,终于牵动旧疾,剧烈咳嗽起来。朱骥连忙端过茶杯,于谦抓过一饮而尽,方才顺过了气,只是胸膛起伏,喘息不定。朱骥略定了定神,问道:“会不会是陈循?这罗通可是陈循的乡人。”
于谦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缓缓坐倒在椅子中,叹道:“不是陈循。”
朱骥陡然一惊,嘴唇微微颤抖,只要吐出那个名字,却又当真不知该如何开口。却只见于谦拊胸长叹,恨恨道:“这一腔热血,欲洒何地……”
朱骥一时心中大恸,忍不住握住于谦的胳膊,喃喃道:“……我不信。”
于谦缓缓推开他的手,自己拿过桌上的茶杯欲饮,这才忆起早已被自己喝完,不禁苦笑一声,道:“尚德,为我磨墨。”
“于司马要上疏自辩?”
于谦肃然道:“若真是哪个宵小之徒冲着我来,以我的性子,必然不屑一顾。只是这奏疏……乃是代天子问诏,我……不能不辩。”
朱骥无话可说,只能拿了笔墨纸砚过来,坐在于谦身边磨墨。便见于谦拿了笔,一路写道:“通所奏德胜关等门外滥升官军六万六千有余,盖以武清侯石亨缴功次册内,将当先一万九千八百八十人升一级,阵亡者三千一百一十八人升二级,其余齐力之人止是给赏,并无六万之多……②”
写到这里,他掷笔长叹,双目定定望着烛火,道:“其实我早该料到有这一天的。我如今手握京营,又加封少保,在文官武将中,威名都是如日中天,也难怪皇上不放心,定要从外面找一个没根基的‘孤臣’来制衡我。这封自辩奏疏纵然送上去了,最终还是免不了皇上的斥责。而罗通,自从居庸关大捷以来,不但官升得快,而且知兵之名也渐为人所知,只怕将来定然是要大用的了。”
朱骥不知该如何相劝,只得低声道:“纵然罗通品行算不得端正,但毕竟还有些才学。”
“我只盼他能把才学用在正道上。”于谦淡淡说了这一句,便又拿起笔写道:“通久奏乞选文臣刚毅者充总督军务官功,念臣谦既无此才,又素不知兵,宜罢少保总督之命,或就令通、或别选老成大臣代臣管理,臣只管部事,捐躯尽瘁,以报朝廷。”
他写完这一笔,随手将笔丢进笔洗里去。原本清澈的水中,顿时有墨晕层层渲染开去。朱骥望着那渐渐变黑的水,心中不禁惘然。
第二日一早上朝,罗通和于谦双双将奏疏递上。朱祁钰看到这样两封针锋相对的奏疏,心中甚是高兴,便命六部九卿、六科十三道群臣廷议。群臣大多向着于谦、石亨、杨洪等人,说他们确有功勋,实堪重任,罗通是讥弹过当。朱祁钰见群臣仍是几乎一面倒地支持于谦,一颗心又黯淡下去,只淡淡命内阁行文,说罗通虽然言辞过当,但也是一心为国。今后于谦等人务要同心协力,不许互相猜嫌。
于谦奉诏后再辞少保,皇帝依然不允,只是好言安抚,说得甚是客气。然而过了几日却又下敕说:“向在德胜、西直、彰义门等处纪杀贼官,军功多有不明。但事已往,不必查究。今后俱要是实,不许狥私作毙。”③如此这般来往敲打了数遍,直到满朝文武都已看出其中端倪,才罢手不提这一节。只让罗通领着都察院右副都御使的三品职衔,和于谦一起参赞军务,不久又命他出任山西镇守,远远调开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