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第五二章 谣诼(一)(1 / 1)
过了元宵,日常工作都渐渐上了正轨,朱骥立刻又忙了起来。这日他正看完手中的卷宗,便见外头小吏进来禀报道:“兵部项侍郎来了,请朱指挥去北镇抚司诏狱相见。”
朱骥听得“兵部”两字,不觉抬起头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吏叉手答道:“是大同郭总兵解来一个蒙古探子,如今是北镇抚司的人在审问。兵部于司马言朱指挥通晓边事,请朱指挥过去听听。”
朱骥点头,当即换了衣服来到诏狱外。早有人等候在旁,领着朱骥先入了狱神庙侧的花厅,却见项文曜早已在此等候。他一身绯红公服,外罩纯白貂鼠皮大氅,更衬得面色如玉,丰神俊朗,朱骥一见之下竟是一呆。项文曜却早已习惯了旁人倾倒于自己的容貌,只是笑着一拱手道:“朱指挥,好久不见。”
朱骥这才回过神来,自觉羞赧,忙侧头咳嗽一声,道:“失礼了。”
项文曜笑笑,才道:“跟我来。”二人便沿着诏狱内的土梯一路向下,狱中道路幽暗潮湿,冬日里更是滴水成冰,朱骥恍惚间又忆起当日被诬入狱的情景,一时只觉物是人非,心中怅然。项文曜却只是自顾自地道:“朱指挥,今日郭登解来的人名叫把伯,伙同三五人在宁夏固原、庆阳一代窥伺。宁夏总兵将其擒获,押送郭登处,郭登又送来京师。锦衣卫已先审过一轮,把伯交代,是伯颜帖木儿要往宁夏抢掠。”
朱骥仍有些神不守舍,只是随口问道:“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战报,郭登自派宁夏总兵驻防拦截便是,何必千里迢迢把人押解到京师来?”
项文曜停下步子,注目朱骥,道:“朱指挥,你还记得喜宁么?有人认出,这个把伯本是喜宁外宅里的家仆。”
朱骥陡然惊觉,道:“你是说,怀疑伯颜帖木儿这次出掠宁夏,与喜宁有关?”
项文曜点头,道:“所以要请你帮着参详,无论如何,也要撬开此人的口!”
二人说着话,已到了最下层的审讯室。锦衣卫校尉打开房门,放二人进内,只见一间方寸大小的土室内,灯昏如豆,当中一座十字型的木架,上面绑着一个已被拷打得浑身是血的人,一旁书吏正在整理口供,见两人进来,忙起身道:“见过二位老爷。”
朱骥点点头,过去拿了那口供细看,却听耳畔项文曜已淡淡道:“你们都昏头了?居然还让他这么舒服地睡过去?我不是说了么,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得叫他合眼一刻钟,打不死他,累也累死他了!”
两侧校尉不敢啰嗦,忙舀了一瓢盐水泼向把伯。把伯浑身一哆嗦,呻/吟着慢慢抬起头来,无力地扫了一眼屋中之人,才又垂下头去,用汉语断断续续地道:“知道的,我都说了……不知道的,我也没法说了……”
项文曜冷笑着上前道:“不知道?你也是在京城待过的,难道不知道北镇抚司诏狱的大名?进了诏狱,就不会有你‘不知道’的东西。”
把伯喘息着摇摇头道:“我就是个下人,哪里知道什么东西?伯颜大王要去宁夏,军队调动,那自然是瞒不了人的,我知道的,别人也能知道。至于你们还想问别的,我……我……当真是毫不知情!”
“不知情?”项文曜雪白的面庞隐隐发青。他一瞥眼,已见火塘中架着一支烙铁,不禁一笑,道:“我曾听刑部的同僚说,刑讯逼供是件顶有趣的事了。看着犯人在你手下哀号,予取予求,都在你一人之手,那当真是比天王老子还要威风。把伯,你要不要……试一试?”说着拿起烙铁,对着把伯的胸膛便是狠狠按下。
只听一声嘶力竭的惨叫,一阵肌肤烫焦的臭味顿时弥漫开来。朱骥本站在一旁看着,却没想到一向文质彬彬的项文曜竟会如此狠辣,一时错愕间竟平白生出几分恐惧来。他陡然想起自己当日也是被马顺绑在这样的刑架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心中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怜悯,恍惚中便道:“项侍郎,我来。”
项文曜饶有趣味地回头看了一眼朱骥,便上前将烙铁送到他手里。朱骥随手接过,却觉掌心接触到那烙铁的木质手柄一阵灼热,下意识手一抖,只听“呛啷啷”一声,烙铁便摔在了地上。两侧军校忙上前拾检,项文曜早已看出朱骥自来之后便一直神思不属,不禁问道:“朱指挥,你怎么了?身子不适么?”
朱骥摇摇头,推开了校尉再次送上来的烙铁,一字一顿地道:“下官以前也被人如此严刑拷打过,是以……最恨刑讯。”
项文曜面色陡然一变,嘴唇动了动,却未说出什么来,只是嘴角浮起一层轻薄的笑意,便敛着袖子退到一边。朱骥缓步上前,盯着被折磨得已无人形的把伯看了许久,忽然用蒙语问道:“十一月里,喜宁全家都被籍没,你是怎么逃出去的?”
把伯垂着的头忽然一动,艰难地抬起眼来望向朱骥,喘息道:“你……你说什么?”
朱骥双目莹润,幽幽道:“从京城一路到塞外,既要躲过沿途的官兵搜查,又要辗转谋生,想必这日子是极不好过的。把伯,你有没有想过,你吃的这些苦,到底值不值?”
把伯目中陡然现出一股幽窈之色,面上肌肉抽动,竟然裂开嘴诡异一笑,道:“我不去投奔他,又该去哪里?家……没有了,妻子、儿女,充军流放,自己也被通缉……只有回到草原上,才能活命啊!”
“活命?”朱骥的声音陡然加重,喝道,“你就只有这点出息么?你为何会家破人亡?你的妻子儿女为谁所害?你自己又因谁而落得无家可归?你不想向他报仇么?”
“是谁……是谁……?”把伯胸膛起伏颤抖,浑身肌肉虬结,似乎有满腔怨气无处发泄。他双目定住朱骥,突然嘶声叫道:“是喜宁!是喜宁!若不是他叛了大明,我如何会被连累?我把伯归顺大明数十年,有妻有子,有家有业,为何一夜之间就落了个孤家寡人?我……我……我要杀了他——!”
“那么你告诉我,喜宁究竟要干什么!”
朱骥如钢刀铁剑般吐出这句话,双目炯炯。直视把伯。把伯猛然闭上双眼,咬牙良久,才道:“我若说了,你能让朝廷放回我的妻儿老小么?”
朱骥道:“你若反正,便是首功,何求不得?”
“好,好!”把伯一抬眼,扫了扫朱骥和项文曜,低声道:“我就如你们所愿,但愿你们也能说到做到。如今也先的左膀右臂有两人,一是喜宁,另一个是小田儿。喜宁曾给也先出谋划策,说可从宁夏进攻陕西,打下西安,然后以陕西骑兵横跨中原,于南京扶太上皇登极。”
“什么?”朱骥大吃一惊,一面是惊异喜宁会想出那么异想天开的打法,一面却又深知宁夏自鞑靼被灭后一向防御薄弱,若也先先占陇西,再图秦中,则的确颇占地利。到时候未必要带着太上皇直扑南京,便是在西安列土封疆,另立小朝廷,也难以对付。他一急,不假思索便问道:“是以也先派你先去宁夏打探?”
把伯苦笑道:“也先对喜宁的计策并不感兴趣,他不过便是想抢掠一把,改朝换代的事,却是从未想过。小人是受了……受了太上皇的旨意,是太上皇想要借道中原回家。只是袁彬和哈铭苦苦劝解太上皇,说即便去了西安,只怕当地官府也不敢让他入城,何况冬天天气又冷,只怕太上皇不便行军。太上皇听了,这念头才渐渐断了。”
朱骥这才暗暗吁了口气,转头看向项文曜。项文曜面色阴沉,只冷冷问把伯道:“你说也先的谋士,除了喜宁,还有个小田儿,此人以前从未听过他的名字,他是做什么的?”
把伯道:“他原是大明北直隶河间的达军,是在也先撤离京师时主动投靠的。他熟悉关内地形,曾建议也先依旧从紫荆关入关,却不直接围困京师,而是先占了山东的咽喉临清,断了运河漕运。京师无粮,必然军心大乱,到时候再行攻城,便可事半功倍。”
朱骥瞳孔陡然收缩,低声问项文曜道:“如今是谁在守临清?”
项文曜略一思索,答道:“是右副都御史孙曰良。”
“是个文官?”朱骥略感惊讶,沉吟道:“此事不可不防。”
项文曜不置可否,只上前逼近把伯两步,道:“你还知道些什么,一并说出来!”
把伯说了这许多话,已有些体力不支,重重垂下头,缓缓摇了摇道:“小人受刑太久,脑中昏沉,真心记不起旁的了。”
项文曜冷笑,双目直视他乱蓬蓬的头顶,漠然道:“来人,送他下去,好生看管。再找个大夫来给他治伤,没有兵部之令,谁也不得拷问。”说罢拂袖而去,朱骥跟着他走到诏狱之外,才道:“临清是漕运咽喉,须得重兵布防。”
项文曜不屑地道:“也先哪里打得到临清?上次入紫荆关,也不过到保定、真定二府而已。小田儿微末小卒,其言岂可当真?”
朱骥见他说得轻佻,犹豫片刻才道:“这究竟是大事。猝不及防,总好过有备无患。何况保定、真定二府经也先蹂/躏,至今百姓离散、卫所未复,皇畿百里,也尽是空虚之地啊。”
走在前面的项文曜停下步子,回头看了朱骥一眼,面上满是讥诮笑意,叹道:“朱指挥果然大才,我项文曜自愧不如啊!”
朱骥自然听得出他话中的冷嘲热讽之意,知道他是忌妒自己略施小计便撬开了把伯的醉,自己却枉作小人,平白露出了凶狠嘴脸。只是他这些年历事已多,早已不似当初好胜,因此只是一笑便也揭过了。
二人出了北镇抚司,换了马齐往兵部衙门去。于谦早已等在签押房内,二人汇报了把伯的供述,于谦才沉沉道:“喜宁为害社稷已久,不可不除。”
项文曜道:“于司马,学生倒以为,那是朝廷抄喜宁的家抄得太早。喜宁断了后路,自然便只能一心一意为也先做事了。”①
“难道你以为,喜宁起初并无反意?”于谦声音略略提高,转眼看向项文曜。
项文曜微微一笑,侃侃言道:“喜宁随太上皇陷于北庭,起先自然是向着太上皇的。后来随使来朝,心中所图本是希望太上皇能回还銮驾。后来也先挟太上皇破紫荆关逼京师,喜宁虽为向导,究其本心,亦不过是太上皇能速速复位,他好做个从龙功臣,那自然还是念着要做明臣的。然而京师一战后,太上皇复位希望渺茫,纵然将来还驾,喜宁也不过是冷宫中一侍从而已。此时又闻家宅被抄没,自然心中怨恨。其所言攻打南京之计虽荒诞不经,却可看出他已在图谋不轨了。”
于谦默然良久,才道:“你所言,也不无道理。”他勉强振起精神,道:“你为我拟两道奏疏,一,请沿边诸将,若见喜宁随瓦剌军来,可不计一切手段,将之擒拿格杀,事成之后,赏金银万两,封侯以待。二,请移山东济宁左卫治所于临清,调在福建平盗的平江伯陈豫驻防,与孙曰良同理漕运。”
项文曜眼珠微瞥朱骥,下意识道:“同理漕运?”
于谦重重一拳落在桌面上,道:“这个小田儿,亦是该杀!”
明明是一句文不对题的答话,却叫项文曜身上平白出了身冷汗。这时门外的小吏进来禀报道:“于司马,驻守居庸关的罗御史今日回京了,下了帖子,要请于司马和吴、项二位侍郎赴宴。”
三人听闻罗通回京,不禁都是眼前一亮。项文曜伸手接过三张请帖翻了翻,顿时笑道:“这个罗通当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物。”
于谦见他眉眼中颇有几分跃跃欲试之意,便随意一笑道:“既然如此,你便和永清去瞧瞧吧。兵部事多,总要有人顶着,我便不去了。”
项文曜闻言称是,朱骥嘴角一动,却沉吟道:“于司马,这个罗通,不是个好相与的。当初调他回来,于司马便不同意,最后还是皇上力排众议……”
于谦自然知道他言下所指,却只是摆摆手道:“我与他连面都未曾见过,有什么可忌讳的?觥筹交错之事,本非我所长,去了反倒不美。应昌长袖善舞,自可代我周旋。他日朝堂相见,公事公办,我也不欠他什么。”
他既如此说,朱骥也只好不再言语,于谦却一门心思全扑在边事上,便拉了朱骥道:“如今边境不靖,瓦剌时时入寇,我欲派两支军队分别从大同、宣府二处出关巡边。今日你若得空,便留下来,我们一起参详参详。”
朱骥道声是,却回头看看项文曜。项文曜冲着他冷冽一笑,却欠身下去,恭恭敬敬地道:“于司马,学生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