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第五一章 灯夜(三)(1 / 1)
当下一行人出了衡园,朱祁钰自骑马在前,李惜儿坐车在后,两侧是侍卫、宦官夹道保护而去。李惜儿坐在轿中,便觉那马车四面遮得极为严实,看不到两侧一点儿街景。位置下设着炭盆,烘得方寸之间有一股燥热之意。四下里都是暗,只听得外面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声和西台上依依呀呀的丝竹锣鼓声。再到后来,连人声也渐渐湮没了下去,只听得轿夫单调的脚步声。也不知走了多久,只听外面传来侍卫的颂声之声,然后便是有人拿钥匙开了宫门。马车又入内,又行了一阵,又听得外头有人声攒语,便听舒良道:“李姑娘请下车,这里已是宫城内,无特旨者,皆只能步行。”
李惜儿闻言便下了车,只见星月在天,前头朱祁钰已不知去向,仰头一看,便见一扇红旗彩画大门大开,门楣上乃是“东华门”三字,心中微微一空,暗道:“原来入了这道门,便是天下最高的所在了。”
当下舒良引着李惜儿入内,一路又为李惜儿讲解宫中礼法。李惜儿虽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却也知道这是关系性命的大事,因此不敢怠慢,一一记在心里。这孙太后所居的清宁宫便在文华殿侧,距东华门并不远,夜色中已隐隐听见宫中丝竹迭作,奏的乃是一曲古筝曲《春江花月夜》,十来个教坊司乐工齐声相和,悠悠唱道:“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那曲辞没有选用张若虚的名作,用的却是隋炀帝的宫体诗,秾丽开阔,配上宫廷雅乐,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李惜儿下了轿子,半晌才适应了眼前的亮光。只见面前几重宫阙,延绵向后,红墙黄瓦,威严而立。宫外内侍,宫内都人,个个着锦带绣,手持宫灯。皇帝身边的另一个亲信宦官王诚早等候在侧,忙上前略一欠身道:“李姑娘来了,一切小心。”
李惜儿将怀中的琴紧了紧,方道:“奴家自有分寸。”
这时内殿的《春江花月夜》已奏到尾声,王诚一时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忙扬声传道:“教坊司乐伎李氏入殿供奉!”
李惜儿垂首敛袖入内,只见寝殿中灯火辉煌一片,却见当中的朱祁钰已换了一身团龙纹明黄圆领袍,头上戴了乌纱翼善冠,左首穿着正红百花流云暗纹大袄,头戴翠凤珠羽冠的正是上圣皇太后孙氏,右侧穿着湘妃色唐草纹大袄,头梳五云望仙髻的则是皇太后吴氏。以下两侧席位,泾渭分明,左首是太上皇的皇后钱氏、贵妃周氏和太子朱见深,右首则是朱祁钰的皇后汪氏、皇妃杭氏和皇长子朱见济。家宴之上,虽说是一团和气,可谁都看得出两下里面和心不和,暗暗较劲。
李惜儿回想舒良教的礼节,此刻便跪下行礼,道:“奴家李惜儿,见过皇上和二位太后。皇上万岁万万岁,二位娘娘千岁千千岁。”
许久,才听上头一个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道:“你便是皇帝口中所说特意为哀家选来的乐伎?却不知你有何本事,能让皇帝一而二二而三地亲自登门啊?”
李惜儿直起身子,朗朗答道:“奴家贱艺,不足辱太后清听。”
孙太后没料到她答得不卑不亢,这才留意她的面容,只见她一身绛色衣裙,鲜艳却不华丽,自有一股清朗疏阔之意,不觉来了几分兴趣,道:“如今教坊司的人,没有多少斤两,却都敢夸下海口。你若演奏得好,我自然有赏;你若演奏不好,那便是欺君!”
她轻轻巧巧便将一个“欺君”的名头扣到李惜儿头上,朱祁钰在旁听了便觉脸热,忙道:“太后何必如此吓她?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丫头,演奏不好,轰出去便是了,大节下的喊打喊杀,可不吉利。”
孙太后看他一眼,眼神中满是似笑非笑的深意,道:“你们父子俱是一般喜好歌舞笙箫,眼光哪里会有差错呢?反倒是哀家,原是个不懂得琴棋书画诸般技艺的,从小跟着做礼官的父亲,也只读些经史孝悌,那些曲子也听不出什么好坏来。”说到此处,她却是转头按住了吴太后的手,道:“只是吴妹妹精通丝竹,想必是懂得好坏的了。”
朱祁钰心中恚怒,暗暗捏了捏拳,下意识便伸手按住了母亲的胳膊,脱口便道:“那也是受先帝熏陶,耳濡目染所致。”
他抛出了先帝来,孙太后果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叹息一声,道:“先帝的才学,自是无人能比的。”她转头向李惜儿颔首,道:“你会什么?琴可会么?”
李惜儿听她提到琴,心中不免咯噔一声。她是发过毒誓不弹琴的,只得当下便缓步上前深深一敛衽,道:“奴家不善琴艺。若是太后不弃,奴家愿为太后弹一曲琵琶。”
“琵琶是胡乐,比不得琴乃君子六艺,大中至正!”孙太后故意叹息一声,只回头对吴太后道:“妹妹,先帝最喜欢你的琴。听闻你当年以一曲李太白的《长相思》得了圣宠,这般柔美婉转的曲子,如今教坊司里却无人能弹奏了。”她也不如何动怒,只对李惜儿颔首道:“既不会弹琴,你便下去吧。”
吴太后素来沉默,听了孙太后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一张脸陡然涨得通红。朱祁钰心中大恨,只要一怒而起和孙太后理论,然而却听得殿中李惜儿清脆的声音传来:“太后恕罪!”朱祁钰一惊,正迎上李惜儿的目光,却见她微微摇了摇头,便款款言道:“奴家虽然不精琴艺,可好歹也识得五音乐律。吴太后曾以一曲《长相思》在帝座前献艺,正是出于一片堂堂正正的忠直爱君之心。”
“哦?”孙太后奇道:“《长相思》不过是写男女私情的艳曲,可不知如何又成了忠直爱君之心?”
李惜儿笑了笑,却慢慢想起当年朱骥的话来,下意识便学着他的口吻道:“太后明鉴,这一支乐府若作寻常男女私情看,却是浅了。美人芳草,伤谗畏讥,乃是极正大的关目。踵于此道者,前有张衡的《四愁诗》、陶潜的《闲情赋》,后有东坡的《卜算子》、稼轩的《摸鱼儿》。若是都作男女之情来解,未免菲薄前贤。”
孙太后听她说出这一番话来,愣了半晌,方道:“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李惜儿心中微微一酸,却只坦然道:“乐为心声,何必人教?吴太后乃天/朝太后,君王之母,以君子之艺,言君子之事,方合本朝气象。”
话音未落,朱祁钰已是笑着点头道:“说得好,赏!”
左右小火者便抬了金钱上来欲掷下赏赐,孙太后却只是懒懒叹息一声,道:“罢了。如今太上皇还不知在哪里受苦,哀家又有什么兴致听曲赏乐呢?撤了吧。”
此言一出,在座宫眷无不静默,更无一人敢擅自开口。太子朱见深年纪尚小,正扭在侍长万贞儿身上要糖吃,忽觉四面安静下来,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撇撇嘴便要哭出来。他的生母周贵妃见状忙急得要来捂他的嘴,万贞儿忙向周贵妃摇头示意,轻轻拍着太子的背,才将他哄得安定下来。
只听得主席上朱祁钰轻轻一声咳嗽,才笑道:“太后,皇兄北狩,乃我大明奇耻大辱,报仇雪耻,自然是少不了的。只是若太上皇知道了太后如此为他忧心,心中岂不是更加难受了?依孩儿看,太后更该努力加餐才是。”
他这么一解说,众人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纷纷赔笑点头。唯有孙太后面色不太好看,也渐渐觉出之前失态,才道:“李氏知音,哀家甚喜。来人,赏她两个金锞子,让她退下吧。”
在座的宫眷俱都松了一口气,席上又渐渐活泛了起来。李惜儿退到殿外,舒良忙派人过来引着她到一边偏殿,过不多时朱祁钰也带着人过来,一见李惜儿便道:“李姑娘,你方才也太大胆了!”
李惜儿笑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朱祁钰面上露出几分似笑非笑,问道:“方才那一篇说辞,是谁教你的?”
李惜儿朗然道:“是我二哥朱骥。”
“朱骥,朱骥……”朱祁钰点点头,道:“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倒也有些见识,可见他不是寻常武夫。你二哥既然懂得曲中深意,想必也会弹琴吧?他难道没有教过你?”
李惜儿这才慢慢低下头去,道:“他教过我的,可我已发过毒誓,绝不再弹琴了。”
朱祁钰也不问为什么。却只沉潜一笑,道:“可惜朕却是晚了一步。”他转过身去,望着天上的圆月,道:“方才在衡园里朕问的话,你还没有回答。”
李惜儿侧头看他,道:“什么?”
朱祁钰低声道:“便是朕说,望你留下来陪我。不为别的,就当为我和皇兄之事,可好?”
平平淡淡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竟有说不清的无奈。李惜儿见他目光深窈。心中终于一软,低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