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第五一章 灯夜(二)(1 / 1)
之后的几天,圣命迭下。先是调杨洪、罗通回京练兵,又命朱谦、王竑二人代为宣府总兵与居庸关巡关御史。孙祥之弟孙祺叩阙为兄鸣冤①,皇上命巡按御史彻查,叶盛却已自请贬官外放,往河南陈州安抚流民。按说言官本有风闻言事之权,纵然弹劾有误,也并无多大责任,言路上的官员们都劝叶盛不必在意,一旦外放,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京。然而叶盛早已铁了心,不顾亲朋劝解,毅然独身南下。
时光流转,转眼便跨过了正统十四年的年关。因本年来变故不断,皇帝下令新春朝贺一切仪制从简,只是寻常百姓念着这一年多灾多难,入了新春上元,自然还是要好好庆祝一番的。才到正月十三,大街小巷便披红挂绿,彩灯成串,公侯勋贵之家也搭起戏台水席,扎起各色花灯,争奇斗艳起来。至正月十五当日,更是花团锦簇,一片欢腾喜悦的景象。
李惜儿当日重伤之下被刘述带来衡园,便一直在此将养身子。朱祁钰虽不便来看望她,却也将各色名贵药材和用具流水般赏赐过来,又着蒋太医前来为她调理身子。李惜儿身子渐复,想起朱祁钰先前对他的谆谆之语,才知他看事精准,乃是一心为自己着想。只是那时自己入了魔怔,只将他的话当做驴肝肺,如今想起来,真是可笑。
上元夜晚,华灯初上,李惜儿登上园中假山,只见围墙外华灯初上,花灯夺目,男女欢笑,不由得生出几分/身世之感来,忽然想起几句古人的诗词,便凭栏低吟道:“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这时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词家都言,姜白石之作,以《暗香》、《疏影》为最,未想到也有人和我一般,喜欢这一首《鹧鸪天》。”
李惜儿一惊,回头看去,便见假山上有人缓步拾级而上,锦袍貂裘、金冠玉带,正是当今天子朱祁钰。正月十五月色明亮,正投映在他俊秀的面庞上,更显出几分夺目的丰神俊朗。李惜儿略呆了呆,才反应过来这人早已登基称帝,连忙上前跪下欲拜。朱祁钰忙拦住她,道:“不用多礼,我亦是微服出来的。宫里此刻正有大宴,我却是懒得那些繁文缛节,所以装醉逃出来看看你。”
李惜儿听他自称“我”而不称“朕”,心下却是一松,才道:“奴家谢过皇上搭救之恩。”
朱祁钰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也不要多心。蒋太医妇科最精,叫他给你好生调养着,兴许一切都还有转机。”
李惜儿听了这话,亦只是一笑,并不接口。朱祁钰见她眉目间仍是带着一缕愁苦之意,便道:“你是怪我没有来看你么?把你一个人留在这空荡荡的园子里,也实是委屈你了。”
李惜儿一怔,许久才低声道:“奴家并不是为这些事怨恨皇上。”
“那是为什么?”朱祁钰声音温和,柔声问道,“我瞧你这般不快活,却是怕你久思伤身,越发不利于养病了。”
李惜儿苦笑一声,道:“奴家是不愿再呆在这衡园了。”
朱祁钰奇道:“怎么,可是这里什么人伺候得不好,用具饮食不合心意?你要什么,就和刘怀忠说,他都可以做主。”
李惜儿摇头道:“这衡园是皇家别院,奴家高攀不上。若皇上真的体恤奴家,还请还奴家一个自由。”
“自由?”朱祁钰似乎没想到李惜儿会说出这样一个词来,一时微微皱眉,道:“衡园安稳,有什么不好?有我在一日,这里你便是主子,没有人不敢看不起你。”
李惜儿的嘴角却露出一丝讥诮,道:“我当初便是惑于江郁的花言巧语,以为有他在一日,我便能在江家过一天太平日子。可我如今才知道,我不过就是那些王孙公子养在金丝笼子里的画眉鸟,一旦贪图安稳的日子久了,便再也不会飞了。当初皇上便曾劝我不要希图江家的富贵安逸,如今,却又拿皇家的富贵安逸来劝诱我,那不是自反前言么?”
朱祁钰一挑眉毛,却是笑道:“傻丫头,朕和江郁不一样。朕如今是天下之主,只要朕想,又什么不能给你的?”
他突然熟极而流地改回了“朕”字,李惜儿听在耳中,便是徐徐抬头,道:“难道当年宣宗皇帝不是天下之主么,可他为何连接皇上母子入宫给个名分都做不到?”
朱祁钰陡然涨红面庞,脱口便道:“你放肆!”
李惜儿却不跪,也不请罪,只迎上朱祁钰的眼,道:“吴太后一辈子所图,难道不就是为宣宗皇帝的一份情爱么?她便是第一只被金丝笼关住的鸟儿,奴家之前愚钝,也几乎深陷其中,如今却是再不愿效仿吴太后,做这第二只金丝笼中的鸟儿了!”
她一身绛红衣裙,立于中宵,却隐隐有凛然之势。朱祁钰望着她看了许久,忽然才低声一笑,道:“好,算是朕失言。朕不再说留你的话了,只是一来你如今的伤还没有好全,二来,朕也念着你这一份知音之意,若是心中有了不能对别人说的苦处,却想在这里和你说上两句。你若走了,朕怎么办?”
他最后的两句话中,轻嗔薄怒里带着几分轻薄无赖,不像是堂堂帝王,反倒像是市井间和情人玩闹的少年。李惜儿心中终于一软,低声道:“皇上这话,可折煞奴家了。”
这时听得身后草丛中轻轻几声击掌声,朱祁钰立刻回头问道:“舒良。什么事?”
舒良在阶下站定,道:“万岁,宫里来了话,孙太后问起万岁到何处去了,李永昌不知从何处听来了衡园的事,添油加醋和孙太后说了,孙太后……很是不高兴。”
“哦,她不高兴么?那与我何干?”朱祁钰冷笑,“她可说什么了没有?”
舒良嚅嗫半晌,才低声道:“孙太后说……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混账!”朱祁钰脸色陡然转阴,脱口便骂道,“她这是什么话?他这是诽谤先帝!我娘……我娘还坐在上面,她这是打我的脸啊!走,起驾回宫,我倒要叫她明白,什么叫做君君臣臣!”
李惜儿本是在一旁听着,此时见他连“君臣”这般话语都说了出来,心中顿时着急,忙道:“你这样济得甚事?只会把事情越弄越糟。太后毕竟是你嫡母,占着名分,你还当真要跟她撕破脸皮不成?”
朱祁钰不耐烦道:“那你要如何?”
李惜儿盈盈一笑,道:“奴家有个法子。皇上只消说奴家是教坊司特意寻来的乐伎,专门为二位太后献艺的。皇上只是怕奴家陋艺献丑,才常来指点查看。今日元宵佳节,正该是奴家献丑的日子了。”
朱祁钰听了这话,便有些迟疑,道:“你想进宫给孙太后演奏?你……不怕?”
李惜儿凉薄一笑,道:“奴家也不过是个娱人为生的乐伎,给谁演奏不是演奏?若是得了二位太后的青眼,岂不是攀上了高枝?皇上照顾奴家这些时日,奴家无以为报,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朱祁钰默然片刻,才道:“也好。”他转头向舒良道:“你再去寻一辆马车来服侍李姑娘乘了,跟在朕的侍从后面,咱们一起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