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第五一章 灯夜(一)(1 / 1)
入了十一月,刘定之奏疏的风波渐渐平息,朱骥也请吴宁为媒,正式向于谦提亲。双方下了文定,约定待明年于琼英出了孝即行成婚,日子便定在八月二十。此时,朱祁钰却忙着让礼部议礼,尊生母吴贤妃为皇太后,嫡母孙太后为上圣皇太后,两宫并尊,又封正妃汪氏为皇后,迁钱皇后于清宁宫与孙太后同住。群臣看在眼里,都知道朱祁钰是越发要把这皇帝顺理成章地做下去了,众人都是识趣的,自也不会冒险来触这等霉头。
这日朱骥散衙得早,便如常约了林聪、叶盛、王竑、李侃等几个言路上的朋友小酌。说起近日朝中动向,叶盛便道:“你们可知道,今日陈阁老有个本子发到兵科,是请皇上调杨洪和罗通回京任用。”
众人都是奇怪,林聪皱眉道:“杨洪和罗通一在宣府,一在居庸关,都已是久经战阵了,突然调他们回来,却是为什么?”
李侃沉吟着问道:“莫非是为了京师卫戍起见?”
朱骥却摇头道:“只怕陈阁老私心不小。杨洪是和石亨齐名的老将,罗通又是他的同乡,只怕他是想用他们俩来分权呢。”
“分权?分谁的权?”李侃颇有几分书生气,对这些官场上的纵横捭阖之计并甚不精通,因此脱口便问了出来。林聪只得咳嗽一声,侧目道:“还有谁的权?”
只一句话,李侃也恍然大悟,面色顿时也变了变,才道:“这事,只怕于司马不会同意。”
林聪接口道:“说的是。调走了这二人,又找谁去代替?别又弄出当时紫荆关孙祥那样互相扯皮的事来。”
王竑却是极性急的脾气,重重一搁手上的酒杯,便怒道:“那些江西佬果然都古怪蹊跷①,没有一个光明磊落的!换作是我,如何对国家有益便如何做,哪里有那许多弯弯绕?”
此言一出,众人便都笑了。叶盛重重一拍王竑的肩膀,道:“你小子又胡说八道!你的座主东王先生不也是江西人么,他可哪里古怪蹊跷了?何况如今江西人做官的,几乎占了半个朝廷,你这一句话可是把那些江西老表们都骂进去了。”
王竑兀自闷闷,道:“我不说别人,只说陈芳洲便是。此人绝非善类,如今迫不及待将罗通弄回来,还不是给自己撑腰的?如今中枢兵马大权全在于司马手里,只是那也是他力挽狂澜,又精明强干,理当得的,难道他陈芳洲也想要分一杯羹么?”
说到此处,众人也都是纷纷摇头。叶盛便道:“此事我兵科合该有份,我明日一早自是会上疏反驳,你们几位,可有愿意和我联名的?”
王竑立刻便道:“我和你一道!”
朱骥却只是一扬眉,问叶盛道:“你怎么写这奏疏?皇上既然肯将陈芳洲的奏疏发到你们六科,那便是他心中也已默认了这做法。说句诛心之论,皇上怕是也想借杨洪和罗通来制衡石将军和于司马啊。”
叶盛一怔,半晌才缓缓道:“纵然你说得有理,可这奏疏我依然会上。要想扫平夷狄,复仇雪耻,京师如本元,自不可不固,边关却如四肢,乃为扞御本元所设。是以边关之重,当不下于京师。若以往事言,若独石、马营不弃,车驾何以陷土木?紫荆、白羊不破,虏骑何以薄都城?只是御戎既重守边,守边首在得人。宣府、居庸为京师北面屏障,杨洪父子和罗通分守此而出,号称得人。如今虏骑未远,战事未宁,若贸然调杨、罗入京,试问它时又有谁可以抵御瓦剌入侵?”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显然已是经过了许久的深思熟虑。朱骥熟知边事,听了便不住点头。林聪却道:“与中,只怕你是枉费口舌,说到底皇上还是要调他二人回来的。这里面的关窍,尚德说的有理。帝王心术,便是于司马也无能为力。”
“那怎么办?”叶盛不禁着急,李侃却沉吟道:“我瞧,若不我们早早议两个能代替杨洪、罗通镇抚宣府和居庸关的人出来给皇上参谋?”
他不精权变之术,想问题素来简单直接,没想到这话却是一语中的。朱骥当即便道:“此言有理。我倒是有个可以代替杨洪的好人选:都督同知朱谦。他本就是杨洪的副手,在宣府多年,熟于地理战况,武艺精湛,颇有勇略,只可惜智谋不足,是以一直不得大用。但如今看来,心计太多如杨洪之辈反而指挥不易,如朱谦这般的爽直人反有一股血诚之气。你们以为如何?”
杨洪在宣府,左膀右臂为朱谦、纪广,又尤其是朱谦骁勇善战,在座诸人都是知道的。此刻朱骥提出他的名字,众人都无异议。林聪却道:“却不知谁人能代罗通?居庸关之重,不下宣府,提督军务的文臣若又是如孙祥这般中看不中用的,却是大大不妙了。”
众人闻言都是低头思索人选,忽然叶盛一拍王竑的肩膀,叫道:“诸位怎么把王公度忘了?当日京师之战,公度虽是监军,却是亲冒矢石,和高礼、毛福寿一道上阵杀过敌的。”
王竑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叶盛已是大笑道:“何况你可是头一个跟马顺动手的。河西勇士,果然跟我们这些江南书生大大不同啊!”
“我?”王竑这才醒悟过来,面上一阵迟疑,众人只道他要谦让,谁知他却缓缓挺起胸膛,毅然道:“若是可以,我倒是愿去居庸关!”他眼中忽然闪过极明亮的光,猛然起身道:“我们河西男子,生来便不怕苦,更不怕死!我王竑愿效汉姜伯约、唐张议潮②,竭忠尽力,以卫家邦!若朝廷真将居庸关交给我,我王竑自将生死以之!”
他说得激动了,面颊上满是异样的潮红,便好像自己真的手握重兵,纵横捭阖于燕赵之间。在座的都是年轻人,虽多是文官,却自有一腔热血。自国家多难以来,每日所想便是扫平胡虏,报仇雪耻,此时被王竑之言一激,都是大感振奋。叶盛头一个便站起身,高举酒杯道:“为王公度此言,当浮一大白!”
五人俱是意气风发,齐齐起身尽皆举杯,齐声道:“竭忠尽力,以卫家邦!”言毕仰头满饮,一时均觉豪迈难言。
正在这时,门外忽有人敲门,有人问道:“打扰,里面可有一位做兵科给事中的叶相公?”
叶盛正喝得兴起,顿觉被人扫了兴致,便微有不快,只道:“门外的是哪一位?”
门外之人沉默片刻,忽然“吱呀”一声推开了门。众人抬头看去不觉都是一惊,只见面前是个一身雪白孝服的少年,面色苍白,不过十四五年纪。只听“啊”的一声,却是朱骥失声道:“你是……你是孙祥的弟弟孙祺!”
孙祺跨进一步,一扫室内,目光在朱骥面上顿了顿,才道:“哪一位是叶给谏?”
叶盛也吃了一惊,倒收了皮里阳秋之意,缓缓起身道:“在下便是。小公子如何称呼?”
孙祺道:“方才那位朱将军不是说了么?我是紫荆关监军孙祥的弟弟,孙祺!”
“孙祥?”叶盛面上顿时露出倨傲之意,不禁哼了一声,“败军之将,有什么威风好耍!”
孙祺双目定定,低声道:“就是你弹劾我哥哥弃关逃跑的么?”
众人尽皆一怔,这才想起瓦剌初破紫荆关时,叶盛的确曾上书弹劾过孙祥。那时京城流言满天,都说孙祥乃是弃关逃跑,才导致紫荆关陷落的,叶盛听罢义愤填膺,便立刻具本参奏孙祥。只是毕竟人已死了,如今京师又是百废待兴,早已没有人还记得这些细故了。是以此刻旧事重提,却是人人都惊讶万分。
叶盛早已看出孙祺面色有异,心中登时忐忑起来,半晌才点点头,嘴唇微颤道:“在下确曾上过此疏。”
“你——”孙祺眼中陡然冒出怒火,上前便揪住叶盛的衣襟,喝道:“你是听谁说的?这种话是可以浑说的么?”众人见状大惊,忙上来拉扯开两人。朱骥念着跟他好歹有些交情,不觉重重喝道:“小孙公子,你怎么说话的?”
“我怎么说话!”孙祺奋力挣扎,声嘶力竭地道:“我的哥哥,他是丢了紫荆关。但他不是弃关逃跑的,他是身中数箭,力战而死!他一个文官,能做到以身殉城,何曾有负于大明!你们……你们这些瞎了眼的言官、国贼、禄蠹!你们竟连死人都不放过么!”
众人尽皆看向叶盛,叶盛只觉脚步一虚,面上闪过一丝惶遽之色,失声道:“你胡说什么?有人亲眼看见你哥哥……跑了!我……我如何会胡乱冤枉人?何况事后打扫战场,也未曾见到你哥哥的尸体……”
“我哥哥的尸体——被曹泰烧了!”孙祺厉声道,“我竟未曾料到,世上竟有如此心胸狭窄、丧心病狂之人!战前,他就与我哥哥百般为难,整日装病装死;战时,他坐拥倒马关数万兵马,不出一兵相救;战后……他明明找到了我哥哥的尸体,却不曾上疏为他证冤,只将尸体焚烧了事。我恨他,也恨你!是你们逼死了我哥哥,如今我便要为他讨个公道!”
他说得急了,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浑身颤抖不已。朱骥连忙上前扶住他,正色道:“小孙公子,此事事关重大,若无证据,不可乱说!”
“证据么?我有!”他哆嗦着手解下背上的包裹,“刷”地摊开在地。众人看时,却见里面是一件血迹斑斑、千疮百孔的铁甲,七八支已见锈蚀的长箭,纵然距离当日关破之时已久,然而生冷的血腥之气仍透过刀兵渗透出来,叫人不寒而栗。孙祺面上含泪,却仰头道:“这便是我哥哥死前穿着的甲胄,那箭……那箭全是从他身体上起出来的!奉命焚烧我哥哥尸体的小吏不忍丢弃,暗中隐藏。我沿途寻访,才知道他已被曹泰远远逐出军中。他如今就在我家中,自可为我哥哥鸣冤!”
所有人都不做声,也不敢看叶盛,只是人人面色都难看得很。许久朱骥才道:“小孙公子,你若有冤,我带你去通政司上疏叩阙,你有什么话,对皇上说便是。”
“上疏叩阙,我自然会做,血书我都写好了!”他从怀中摸出一块染满血迹的白绢丢在叶盛面前,道:“叶给谏素有刚直敢言之名,却不知敢不敢看看我这血书?”
叶盛面色灰黄,浑身颤抖不已,似欲伸出手去拿那血书,却觉胫骨痉挛,半点力气也使不上,终于重重搁下手臂,木然而坐。林聪平日最与他交好,只轻声唤道:“与中!”然而叶盛却只痴痴呆呆,半晌不语。林聪微觉心急,冲着孙祺便道:“小孙公子,叶给谏已是知错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饶了他?我只知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孙祺恨声道。
朱骥在旁望着他狰狞发青的面孔,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刘述和李惜儿,只觉心下一片荒凉,想了想才温言道:“小孙公子,你嫂嫂可好?她肚子里的孩子可好?”
孙祺一怔,紧缩的面孔才渐渐松弛下来,低声道:“多谢,她们都还安好。”
“那便好了。”朱骥勉强挤出笑容,道:“这个世界,终是为活人活着的,不是为死人活着的。擦把脸,我带你去通政司。”他回头看一眼那血书,道,“那个不合规矩,不能呈给皇上看,我替你写一封奏疏吧。”
“尚德兄……”李侃突兀接口道,“你也是与中的好友,这么做,是不是……”
“与中不会怪我的。”朱骥转头看向叶、林二人,轻轻道声“告辞”,才拉起孙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