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第四九章 复仇(二)(1 / 1)
前方高能~
前方高能~月色昏昏,经历了一天厮杀混战的土地上依旧泛着浓浓的血腥味和生铁味。惨白的圆月高悬在天空,几枝杂乱的枯树向天空伸出突兀的枝桠。双方的军队泾渭分明地驻扎在京郊的土地上,房舍良田都已在战火中化成了灰烬。
李惜儿出了军营,便纵马飞驰起来。风声呼啸,擦着鬓边发角烈烈地飞过,坚硬得犹如刀枪一般。李惜儿她腾出一只手,抚了抚被打得肿胀的面颊,却觉面皮火热,手心却是冰冷,身子竟也轻飘飘的,随着那马儿上下起伏,却无论如何也落不了地。
空旷的战场上,再无一人能阻挡她疯狂的奔驰。眼见德胜门大营已遥遥在望,她心中一空,便即慢慢放缓了马速,徐徐上前向守营官亮出令牌,压低声音道:“小人是江侍郎家丁,奉江侍郎之令来见朱监军。”
守营官眼看过令牌无误,便打开营栅,领着李惜儿入内去寻朱骥。此时正当丑寅之交,军士大半都在熟睡,李惜儿一路行来也无人盘问。不多时已到中军大帐外,却只见幽幽四五点灯火从中透出,周边四五顶小帐也俱都亮着灯。守营官一指边上的一顶小帐道:“小哥儿进内便是,朱监军定然还未睡下呢。”
李惜儿掩了掩帽子,无声欠身一礼,上前向朱骥帐外的侍卫轻声道了原委,便上前掀开帐门,展目望去。帐内,朱骥正倚在桌边小睡,桌上收拾得整齐,图籍文册都归类放得端正。他卸下了外甲和兜鍪,护心镜和腰裙依然系着,却也不嫌笨重。
李惜儿徐徐在他身边坐了,看着他疲倦的睡颜,心中却有说不出的平安喜乐。倚靠在臂弯里的青年,眉目比起五六年前初见之时越发深刻沧桑了,靠近鬓边竟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李惜儿凄凉一笑,低声道:“二哥,惜儿来啦,你怎么也不起身看我一眼呢。”
朱骥睡得正熟,朦胧中听得有人说话,却也只是微微挪动了身子。李惜儿颦眉低叹,又道:“二哥,既然要睡觉,何不去榻上睡,又何不脱了甲胄?你这般不要命,又是为了谁呢?”
她伸手撩了憭朱骥鬓边的头发,道:“听说你跟于司马的小姐很是要好。你们本就是门当户对的一对璧人,若能在一起,自也是很好的。惜儿只盼二哥一辈子平安,我便也满足了。”
她痴痴顿了一顿,终于站起身来,转身欲离去。忽听得帐角的滴漏突然发出两声清亮的“嗒”、“嗒”之声,李惜儿微微吃惊,掉转头来看,却见朱骥已然翻身坐起,一双眼中满是迷蒙不解之意。
李惜儿面上动容,突然转身就走。朱骥却猛然起身拦在她身前,惊道:“惜儿,你……你从哪里来的?你的脸上怎么都是伤?”
李惜儿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他道:“我从西直门江渊的军营里来,你可知道?”
朱骥茫然摇头道:“我不知道!你来他军中做什么?你为什么不在家好好待着?”
“家?哪里是我的家?”李惜儿含笑反问道,“二哥,我的家早没了!”
朱骥听出他话中有不吉之意,不禁迟疑问道:“你……你和江家的人闹了什么别扭?”
“别扭?”李惜儿面目陡然狰狞起来,她上前一步,盯住朱骥的双目,道:“二哥,你知道么,江渊让江郁给我下了芜子汤,还杀了我的孩子!”
朱骥脑中一震,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李惜儿冷笑道:“江渊说,我是身世下贱的女人,不配生出他江家高贵的孩子。他不会让我生下江郁的孩子!”她声音渐渐急促,只哽咽道,“二哥……我也想好好跟他过日子,我已经不在乎做妾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他们连我的孩子都杀了,我还怎么做娘亲?二哥,你说我该不该报仇,该不该杀了他们?”
朱骥惊得说不出话来,只一把攥过李惜儿,重重将她按在椅子上,道:“你做了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李惜儿眉目扭曲,如鬼魅般笑道:“我杀了他呀!不,我也不敢当真杀了他,我把他捅得重伤了……二哥,我是真想杀他,可我不能,杀了他,必然连累到你,怎么办,怎么办?”
“荒唐!”朱骥只倒吸了一口冷气,转瞬一团怒火直冲上心头,厉声喝道,“你知不知道他是前线监军?你知不知道瓦剌人还没有撤军?你知不知道若是他死了或者重伤,西直门大营必然军心大乱,瓦剌人就回乘间而入?你跟他有仇,不能等大战结束了再慢慢算?若是为此出了差池,你百死莫赎!”
李惜儿呆呆一笑,涩声道:“可我忍不住了,我恨他!等到大战结束,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杀他!我是一个时辰、一刻钟、一分一厘都忍不下去了,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话未说完,朱骥便是一个耳光重重甩在李惜儿脸颊上,喝道:“李惜儿,你还不知道你错在哪里么?京城之战,乃是大明倾全国之力的一战,我们不能输,我们输不起!你有恨,难道大明的臣民就没有恨?难道那些被瓦剌抢掠的百姓就没有恨?李惜儿,你瞧瞧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披头散发,大喊大叫,像个泼妇一般……我当真是枉教你那些做人的事了!”
李惜儿听着他劈头盖脸的痛骂,终于徐徐低下头去,道:“你骂的是,我本是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懂得什么做人做事的大道理?我本就是不想活的,你便是将我骂成天下第一祸国殃民的坏人,我也并不在乎。我这一辈子,只活到十五岁之前。那时候你疼我宠我,我也认为你是天下最好的男人。”
她突然抬起头,冲着朱骥明媚一笑,道:“二哥呀二哥,你终究是输给了我。纵然你马上便要娶于家小姐为妻了,我也要你一辈子都忘不掉我!”
言毕,她突然抽出匕首,便重重刺进自己胸口。朱骥大吃一惊,扑上来抱住李惜儿的腰,惊声叫道:“惜儿!你做什么?惜儿!惜儿!”
闻声而来的于谦排众而入,一见朱骥如此失态,顿时惊道:“怎么回事?这姑娘是何人?”
朱骥眼中不知是血是泪,陡然间喷薄而出。他对着于谦重重跪下,号泣道:“于司马,救救惜儿!救救惜儿!”
于谦一时仍搞不清状况,却隐隐想起往日听女儿说起过,朱骥有个义妹名字便叫作“惜儿”。此时眼见人命关天,他纵有疑心也不好多问,立刻便喝道:“传我的令下去,打开城门,送朱监军和……和这位姑娘入城就医!”
朱骥狂喜,便欲带李惜儿离去,忽然想起江渊之事,便又道:“西直门大营中,只怕出了什么状况,于司马还请速速派人前去查看为妙。”
于谦点头应下,朱骥便抱起李惜儿便跳上马背,便直往城内冲去。骏马穿过深深的城门,踏上京城内街宽广的地面。四下里一片寂静,禁严令下,街上毫无人迹。朱骥趁着满月的月光在街上搜寻医馆药铺,只是京城戒严,连找数家,都无人敢开门探看。
朱骥只觉怀中李惜儿的身子越来越冷,自己的心也一点点凉了下去。脑中只有一个声响来回反转:“我竟然逼死了她!我竟然逼死了她!”夜幕下的街道,看不清东西南北,也分不出贫贱富贵。朱骥纵马漫无目的地奔驰,方觉出天地之大,无处可去。
也不知行了多久,忽听得身后不知何处有人高喊:“前面可是朱公子!”
朱骥勒马回头,却见街道旁的小楼上,似正有人高呼自己。朱骥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是随口应道:“是我!那边是哪一位?”
那楼上的人道:“我是于司马家的仆人阿忠,我家小姐问你,可是出了什么事!”
朱骥一惊,细细辨认四周景物,才知已到了城东小苏州巷附近,那声音来处正是于家。朱骥只觉陡然间抓住救命稻草,忙提气道:“于姑娘可在家?她会医术,可能救救惜儿?”
阿忠的声音停了片刻,大约是去询问于琼英了。朱骥兜转马头,回到那小楼之下,便听头顶一个清婉的声音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朱骥赶紧跳下马冲了进去。楼上回廊上的灯依次亮起,便见西厢的二层小楼上,一个白衣少女款款下来,只看了朱骥一眼,便道:“随我来。”
朱骥不敢多言,赶紧抱着昏迷不醒的李惜儿随着于琼英入内。二人入了一处房舍,于琼英点燃灯烛,朱骥环顾四周,却见那屋子四壁全都是书,窗下一盆兰花,一张瑶琴,隔间的是一幅手编的珠络帘子,心中便猜是于琼英的闺房了。
正出神间,却听于琼英淡淡命道:“把李姑娘放下,我先看看她的伤势。”
朱骥忙欲将李惜儿放在床上,却又见那榻上罩着湘妃色的锦缎被褥,不觉迟疑道:“只怕弄脏了你的床。”
于琼英摇头道:“不妨。”
朱骥见她神色凝重,也不敢问话,忙放下李惜儿。于琼英查看了她胸前的伤口,又把了脉搏,才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世事艰难,真的非死不可么?”
朱骥并未听清她的话,只是喃喃道:“什么?她可还有救?”
于琼英道:“刀刺歪了,伤的是肺叶。只是若不能及时救治,也凶险得很了。我也只能先用针灸护住她的心脉,明日一早还是得请高明的大夫前来医治。”
朱骥忙推开数步,深深一揖,道:“多谢你了。”
于琼英苦涩一笑,低头道:“说什么谢不谢的。她是你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说罢起身拿了一副银针过来,先在她头顶百汇、鼻翼迎香、手心劳宫等处穴位下了针,才对朱骥道:“我要为她解开衣裳针灸,你不便在此,出去坐一坐吧。”
朱骥道声“是”,却并不移动脚步。于琼英这才抬起头来,道:“你信不过我么?”
朱骥忙道:“不,不是!”他顿了顿道:“我自然信得过你。只是……你也不问问她是怎么受的伤?”
于琼英淡然道:“你既然送她来我这里医治,便只是将我当做了大夫,那她便是我的病人。大夫只管治病救人,哪里管病人是如何受伤的呢?”她瞥了朱骥一眼,道:“你是半夜从军营出来的吧?快些回去,如今正是两军对峙的时候,切不可乱了军心。这里有我在,我定然还你一个活的妹妹便是了。”
朱骥只觉再啰嗦下去,自己便要被她看低,便又只好无声一揖,徐徐退出屋子。隔着窗棂只见于琼英伏在床边,全神贯注为李惜儿下针,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无端暗思:“但愿她不要因此而心中难受才好……”
朱骥回到城外军营,天已蒙蒙亮了。他心中忐忑,自去拜见于谦,来到中军大帐中一问,才知于谦、石亨等人都去了望楼。朱骥连忙赶去,登时望楼纵目眺望,却见远处瓦剌军营马嘶人动,似欲拔营离去。朱骥一时心旌动摇,竟忘了自己本来要说的话语,只连声道:“于司马,还不快派兵追击?”
于谦面色凝重,并不接腔。石亨在旁看得急了,叫道:“难道就这样放他们走了不成?”
“不急。”于谦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来,只命道:“传令斥候,亟探也先军中黄罗伞盖行踪。”
众人均知那黄罗伞盖便是太上皇的车驾所在,只是皇上至今也不肯承认太上皇来了京城,因此诸人都只能含糊其辞。不多时斥候已匆匆来报道:“伯颜帖木儿奉黄罗伞盖先行一程,已快到卢沟桥了。”
“好!”于谦面色陡然沉下,转身下了望楼,头也不回地对石亨道:“推出大炮,朝着瓦剌军营四面轰击!”
石亨大喜,忙传令范广及其手下神机营将士。当下十人一组,便推着几十口碗口粗的铁炮车来到空地上,沿着营栅一字排开。夜色微蒙,便宛如一只只蹲着的铁狮子,张开血盆大口,直欲择人而噬。范广是神机营主帅,此时登时将台,手中握住令旗,重重一挥。便听得几十门大炮齐声轰鸣,鲜红的火舌混杂着浓黑的烟幕冲上半天,重重落在远处的瓦剌军营中。一时天地震动,山河动摇。范广面容坚毅,猛然又挥出第二下,炮手迅速填进炮弹,点燃导线,便又是一阵雷鸣般的轰响,直震得人站立不稳,耳中嗡嗡不已。
远处的瓦剌军营早已大乱,冬季干燥,营帐见火就烧,换瞬间成了一片火海,一时狼奔豕突,哭爹喊娘,杂乱不堪,各营匆匆扯起旗号各自逃遁。诸将都是欢呼雀跃,唯有于谦仍是双眉紧锁,不知在忧心何事。
朱骥瞧得分明,不禁低声上前问道:“于司马在为何时担忧?”
于谦长叹道:“只怕我所料之事,都要成真了。”
朱骥微讶,回想起战前诏对,迟疑道:“所料之事?于司马是说,瓦剌大败溃退之际,我军仍不能将之全面剿杀么?”
“大败?”于谦怅然摇头,看了看周围的将领犹在欢腾,便引着朱骥离开大营,缓缓边行边道:“三日来的大战,其实瓦剌主力并未受损。我军所占的胜场,也不过是挫其威风。真要论起杀伤首功,也只是平手而已。也先是撤退,并非溃退;纵然是退,也并非是因为吃了败仗,而是知道不可能送太上皇归国,又不可能一口气吃掉整个北京城,所以只能暂时远引,以图卷土重来。至于京营……”
他顿了顿,才苦笑道,“你难道不知道么?大家不过都是卖我三分薄面,表面上勉励维持而已。前日孙镗危殆,高礼、毛福寿、江渊拥兵迟迟不救;昨日武兴本已胜利,内官却各自争功,大乱阵脚。我不怕官军战斗力弱,只怕各营之间相互推诿扯皮,号令不一,只顾争权谋利,不顾大局。这样的军队,凭坚城尚可一搏,若要放出去野战,只怕不是也先的对手。”
他说得如此露骨,只让朱骥也茫茫然生出了几分惶惑,不禁低声道:“连石亨、杨洪的大军也不行么?”
于谦目中流出浓浓的倦意,只随口向朱骥分说道:“石亨是我唯一可以全心依仗的武将,大局未定前,京城安危尚离不开他,我不能放他出去①。杨洪镇守宣府,之前便有文官提议将他调回京师勤王,只是目前居庸关也受到瓦剌偏师袭击,若他一走,京师西北一线便全面空虚。一旦居庸关也失守了,那便山川险要尽付敌手。这两支大军,确乎是眼下能与瓦剌一战的主力,只是我无一可调②。剩下的官军本就出于临时拼凑而成,兵不识将,将不知兵,不过起些威慑之用,临战并无多大战力。”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朱骥嚅嗫良久,终于将舌尖上的话语问出。
于谦默然举头,望着远处灰蓝的云层,道:“我们终究会战胜敌人的,只是眼下还太早。不出一年,我终究要把大明当日所受的屈辱,一一向胡虏讨回!”
朱骥不知道于谦的信心从哪里来,然而望着他泛着血丝的眼眸中闪出的一丝坚毅,忽觉一阵自惭形秽,不觉低声道:“昨夜闹了一夜,是学生扰了于司马休息。”
“你妹妹现下怎么样了?”于谦转头看他。
朱骥只得含糊道:“幸好没有伤到要害。”
于谦叹息一声,道:“我亦是年轻过的,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琼英究竟是我的女儿,我总得为她负责,你做事也要稳重些才好。”
朱骥自然知道于谦在说什么,面上腾的一红,只得结结巴巴地道:“学生明……明白。”
于谦却是早已疲惫极了,不愿再跟他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葛,只道声“好好自重”,便回营自去歇下。兴安却从营房外进来,一见朱骥便道:“于司马回去啦?”
朱骥白了他一眼,道:“他这几日几乎都未合眼,如今大局稍定,你难道还不让他歇息?”
兴安忙笑道:“这是怎么说的?唉,今日是十月十五,咱家也是估摸着皇上必然要举行大朝会,封赏于司马、石将军的。朝仪繁杂,最是累人不过了。别人都道于司马手握兵权,威风八面,又有谁晓得他的苦处呢?”
朱骥苦笑,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想着经此一役,于谦威望必然更达顶峰,朝中忌恨他的人势必更多,便是皇上,只怕也越发不能对他放心了。
注:
①正德年间诗人李梦阳《石将军战场歌》,有“万里烟尘一剑扫,父子英雄古来少”之句,盛言石亨石彪叔侄于清风店追击瓦剌。但考之史料实无此事。石亨自十月十五封为武清侯后,一直留守大营。霸州涿州追击瓦剌之功,首为杨洪,其次为孙镗、范广,可参看《明史》三人传记,亦可参看王世贞《史乘考误·卷五》,辩之甚详。
②《明英宗实录·卷184》十月丁巳条:“吏科给事中姚夔言:‘……及总兵官杨洪守备宣府,贼已入关,徒守孤城,于事何益?亦乞令与右副都御史罗通,筹画量存军士,守备居庸,合兵寅夜赴京,夹攻贼阵。如此则我内外相应,而虏腹背受敌,亦取胜之一策也。’疏入,命杨洪将二万,辽东副总兵焦礼、施聚将三万入援。”但实际上,杨洪军并未立刻开拔到京,十月戊辰(十月二十一),复有“召昌平伯杨洪赴京”之敕,此时瓦剌主力已远去,杨洪才到易州、涿州、霸州一带清剿余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