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第四八章 血战(二)(1 / 1)
此时的西直门胶着的战况竟也不亚于德胜门之战。老将孙镗独力支撑,左冲右突,却只见四周的瓦剌骑兵越来越多,无论如何冲杀不出。本来他已占了上风,只想着再赶上一阵,多杀几个鞑子,不料敌军已增兵数合,反将他围在垓心。
孙镗已不知冲杀了几百回,已是杀得血透征衣,手中刀刃卷曲了,铠甲上扎满了四面射来的箭镞,腿上一箭尤深,痛得他几乎无法骑乘于马上。求援的口信已经捎回去几次了,大营中却还未见一人出援。他不禁一声苦笑,明白毛福寿与自己素来不和,高礼和毛福寿同是蒙古人,又偏帮于他,只怕是不会出力的。江渊是个从未接触过军事的文官,又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复杂派系?要依靠他们,只怕是来不及了。
他一生征战,所经战役成千上百,自然也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若如以往野外对垒,自己已是赢了一阵,虽然其后又着了道儿,也算是打个平手而已,只要赶紧各自撤军回营便是。然而此时此刻他回头一望,便看见高大的西直门城门紧闭,门缝中已看不见一点希望的光芒。孙镗已杀得浑身脱力,脑海中渐渐浮现起当日誓师时于谦的话来:“不成功,便成仁!”他不禁苦笑,难道自己真要战死在这里么?
四周的喊杀声越发狂乱,明军的旗帜却歪歪斜斜,不知在何处。援军久久不止,竟不知生路在哪里。孙镗再一次回望西直门,心中忽然油然而生一种奇异的感觉:
如果能进到那扇门的里面,一切就都太平了!
如果能进到那扇门的里面,自己便又能和妻子、儿女相聚,共享天伦之乐!
如果能进到那扇门的里面,身边那许多和自己一样抛家弃子的士兵们,便可以不用受着生死一线的煎熬了!
他不知从哪里生出振奋之意,忽然奋力冲杀出重围,抬头对着城上喝道:“打开大门,放我进去!放我进去!”
城头有人探出头来,却见城下的汉子手提长刀,跨下骏马,披头散发,势若癫狂。一时也有些害怕,有人认出那人正是孙镗,一时抱团窃窃私语不已。孙镗急团团转,只是挥刀指天,喝道:“人呢?你们耳朵都聋了么?我要进去!开门!”
城上良久无人应和,他那一颗心终于渐渐冷去,只觉得四周荒凉,不可与人言。复又想到于谦弄出这“九门落锁”之阵,分明就是要害死自己!一时愤懑、悲哀、恐惧,突然随着身后的瓦剌大军蜂拥而至。他猛然拍马上前,挥刀重重砍上门轴,疯狂喝道:“再不开门,我就砸进来了!”
“呛呛”的金属相交声终于震动了城上的守军。忽然有人高声喝道:“孙将军,于司马有令,战端一开,便不许开门了!”
孙镗后撤几步,仰头一看,见说话之人衣着似是个文官,不禁喝道:“你是什么人,也配和我啰嗦?”
那文官好似完全听不出孙镗的挑衅之意,只苦声道:“孙将军,我是给事中程信!你如今小有挫败,便欲入城,若是敌军趁势冲杀入城,可怎么办?敌军一旦进了京城,那与司马辛苦布置之功便全毁了,我大明便是再有千军万马,也救不了深陷重围的皇上和百官。孙将军,这时节你可一定要撑住,我在城头为你放炮主战!”
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通,忙让负责守卫内城的都督王通和御史杨善分头点炮。只听得“轰”地一声巨响,白雾青烟黄尘从黑黢黢的炮口中激射而出,火光一时四射,直扑瓦剌大军,一团灰黄的烟雾混着血肉、碎石、残肢在空中炸裂开来,犹如下了一场血雨。瓦剌大军陡然失色,他们从未见过这般厉害的火器,不由得掩面后撤了数丈。然而只一瞬间,第二炮又轰然而至,巨大的炮弹落在人马中,开出了一朵血色的花,直震得地动山摇。
孙镗一时怔住,远远望着这一切,忽然觉得不能呼吸。身边的亲兵早已掩袭上来,一边一个攥住孙镗,道:“孙将军,快战呐!这时节怎么能后退!后退才是死路一条!”
孙镗默默回头望一眼身后依旧紧闭的城门,忽然从嗓子眼中爆发出一声悲愤的呐喊,重又舞起大刀,奋力冲杀向前。背后沉重的黑色城门似乎变成了于谦那凛然的身影,他突然明白过来,不是“不成功,便成仁”,而是“不胜,就死”!
正在这时,忽听得有人高声大叫:“石将军来啦!”孙镗精神一振,果然便见远处烟尘滚滚,一飚铁骑挟着大胜之威风驰电掣般而来,打头一杆大纛,黑底红字,乃是一个大大的是“石”!孙镗惊喜交集,只嘶哑着嗓子高喊:“兄弟们,石将军来啦!都给我冲!”
这一场恶战,直到下午未时才结束。也先本以为明军怯懦可欺,轻易可送太上皇复位,没料到德胜、西直两战,一场大败,一场亦是平手。明军军容整齐,斗志惊人,毫无当初在土木堡所见的疲软之态,心中已知京城是决不能旦夕而下的了。只是幼弟惨死,部下四五个小王不是被生擒就是被杀,这个仇实在太大,不能不报。
当夜明军检视战功,处分赏罚,于谦便将江渊、高礼、毛福寿等人叫来,狠狠训斥了一顿。又因孙镗手下军马损失了大半,便将手下武兴和监军太监王敬、指挥王勇分至西直门营中,与孙镗一处屯兵,并再三告诫诸将务要相互照应,不许自分彼此,贻误军机。
第二日一早,也先又带着大军前来西直门前挑战。他怕了石亨、范广的骁勇,却觉出西直门兵力不盛,似乎有机可乘。趁着太阳还未升起,便带着几千精骑的前锋直冲明军大营。露气濛濛,此时四野仍是一片阴冷,明营中却好似无人一般,死寂一片。
瓦剌骑兵奔至近处,一时只怕有诈,逡巡不敢上前。忽听得对面一声呐喊,便见左右两侧几百人的神铳队呼啸而出,人人身跨骏马,手端神铳,也不知何处一声令下,便听见耳畔轰然枪炮声齐鸣,硝石裹挟着劲锐的气流扑面而至,铁片、碎石、火药劈头盖脸地向着瓦剌骑兵打去。
这些骑兵昨日吃够了神机营的苦头,今日又遇火器,不由得更是魂飞魄散。明将武兴见状大喜,想起昨日范广的威风,不觉满心跃跃欲试,忙又挥动旗帜,命骑兵左右包抄而上。神机营士兵端起火铳又是一轮攒射,却是一枪一个,只冲着衣着异于士兵的小王而去。也先本列于阵心,眼见着前锋几乎被打得抬不起头来,心中又气又恨。他心知若只是步兵,碰上火器营还可以趁着安装枪子的间隙向前冲,只是胯/下的马匹却是最怕枪炮炸裂之声,一时间不是自顾自地掉头逃窜,便是原地乱跳,将马背上的骑士颠下地去,一时阵脚混乱不堪。
武兴手下将领见瓦剌军队如此不经打,不由得都是信心十倍。监军太监王敬急于邀功,急忙命令手下御马监的一支报效内官队齐上厮杀。这些人本是宫中阉人,报效参军不过为了杀人升官,此时见得有机可乘,纷纷从神机营后跃马而出,只冲上前去见人便砍。这些宦官多是初次上阵,早已把之前约束的军纪、进退、阵型之事抛在脑后,只是一个劲儿地前冲。只见血花开处,银刀如雨,倒是十足十的血勇。
也先被这群疯子杀得又是一乱,半天才稳住阵脚,却也渐渐瞧出,这些人不过各自为阵,虽然强悍,却不难击破。他心中冷笑,当即命令官挥旗致意,将骑兵重新分为两队,不与这些散兵游勇缠斗,只是猛冲武兴主力。
武兴见状大急,忙命人鼓角为令,想要召回那些宦官。只是己方阵营早已被这些报效内官冲得大乱,亦是被带着四处乱砍一气而已,连神机营都已无法占据原位,只能随着人流四处奔袭。瓦剌骑兵大喜,一面于挥刀连砍连杀,仗着骑兵灵活,飙发电举,来去纵横,一面又弯弓搭箭,四面寻找战机。
武兴一时狼狈不堪,只得向德胜门方向且战且退,只想寻着于谦主力相救。眼见大军退至一片村舍左近,却不知从那儿冒出来一枝明晃晃的箭镞,重重射进武兴的咽喉。武兴大叫一声,倒地便死。瓦剌士兵大喜过望,齐声用含糊不清的汉语大叫道:“射死大将啦!射死大将啦!”
明军不觉大骇,阵脚更是紊乱,只由王敬、王勇两人带着军队杂乱后退。这一片地区本多房舍,瓦剌追击之速缓得一缓,明军这才缓过一口气来。那村舍中却还有五六十户赤贫的农夫,仗着性子强项,不肯随着邻舍之人迁进城中,只要在此守护祖产田宅。前几日战火未曾烧到此处,倒也勉强能度日,今日却是亲眼见的明军被鞑子杀得节节败退,不觉又惊又怒。这些农人本是憨武之人,又颇有几斤蛮力,眼见敌人如此骄横,不由得气愤填膺,几个年轻汉子登时便冲出屋子来,拿着锄头铁锹,对着奔驰而过的蒙古骑兵便是一通乱打。
瓦剌人倒是浑未料到此处会杀出一群程咬金,只一错愕的功夫,却见四面八方不知有多少农夫民人蜂拥而出,双目如血,嘶叫着向自己冲来。便是妇孺老人也爬上房顶,摘下瓦片向下投掷。这些人全然未学过武艺,也不通战阵弓马,只是念着故土不容人侵犯,便如疯癫般见人就打。还有年轻的干脆夺了明军的武器,亲自肉搏上阵,冒着箭矢猱身而上,将蒙古骑兵从马上硬生生扯落下来,连咬带打,一顿痛殴。
瓦剌骑兵至此陷入一片混战的海洋中,饶是空有军马雕鞍,竟不能前进半步。这一阻挠,那边毛福寿已接到消息立刻赶来支援,武兴的残部至此也重新生出勇气,掉转头来加入百姓中一起厮杀起来。也先没想到不但明军难缠,便是寻常百姓也有此等悍不畏死的血性,心中又是惊愕又是恐惧,一时脱口叹道:“好一群汉儿!”
眼见得前面高、毛旗帜鲜明,遥遥飞奔而来,也先忽觉心中无味,只想着自己谋划了两个月之久的一场大戏终究成了镜花水月。明军何曾胆怯?明臣何曾懦弱?便是寻常汉儿也丝毫不弱于草原上放马熬鹰的英雄。这样的一支军队,这样的一群人,又岂是光凭武力能够征服的?手上的那个太上皇,纵然自己还将他当做“皇帝”好生供奉,在别人眼里却不过是烂肉一堆。自己只想着凭他的旧势重盟旧约,大大捞上一票,如今看来也都是不可能了。
也先心下一片冰冷,一时竟连再战一轮的兴致也无了,只命令官挥旗示意,全军撤退。明军见也先要跑,立刻狂奔赶上,从后紧紧咬住不放。一连又砍杀了数百人,只杀得鲜血没过马蹄,四下里一片赤红。眼见敌军已是追不上了,才鸣金收兵,收拢余兵而回。
却说伯颜帖木儿带兵镇守大营,见也先狼狈归来,已是动容。先安置了伤兵,才将也先请到一边细问战场经过,听说射死了武兴,才安慰兄长道:“总算武兴是有点来头的将领,昨日便是他诱五弟出的战。杀了他,也算是为五弟报仇了。”
也先面色沉沉,只是冷颜道:“区区一个汉儿,哪里能比得上五弟?”
伯颜帖木儿无奈摇头,道:“大哥,如今的汉儿大不同前了。我们派在侧翼围攻居庸关的军队,之前刚有军报传来,你可知说的什么?”
也先勉强提起精神,问道:“说的什么?”
伯颜帖木儿道:“居庸关守将罗通凭坚城,用大炮,我军不能前进一步。”
也先顿时变色,重重哼了一声,道:“果然也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说罢拂袖欲去。伯颜帖木儿忙拉住他,低声道:“大哥可是灰心了?”
也先似是品出伯颜帖木儿的言下之意,驻足回头,问道:“你有何妙计?”
伯颜帖木儿道:“京城坚固,不可攻下,我军徒留此地无益。不如掉头回去,我带着皇帝占住紫荆关,大哥你带兵去居庸关,与先前的侧翼部队内外夹攻。居庸关纵然再有火炮,也经不起腹背受敌。若能攻克此关,我们再卷土重来。明廷腹里关卡全失,必然阵脚大乱,我们或许还有机可乘。”
也先拧着眉细细沉思片刻,仍犹疑道:“若明军从后追来怎么办?”
伯颜帖木儿摇头道:“明军断然不敢追来。从这两日的接战来看,明军不过有些血勇,实力毕竟和不能和洪武、永乐的时候相比。凭城作战尚可,若要野战,根本不是我瓦剌铁骑的对手。明军主帅于谦是聪明人,知道见好就收。这样的要紧关头,他只能先保证京城万无一失,再不敢抽出手来追击我们。”
也先眉头渐开,却仍是沉吟道:“只怕郭登的大同兵也会从西而来勤王。”
伯颜帖木儿面上露出几分笑意,道:“郭登出兵勤王,这倒不假。只是细作来报,他走的却是雁门关一路。他这般迂回前进,走走停停,顾虑重重,显然也是不敢和我军正面接战。郭登已是明军数一数二的将领,作战尚且如此,余者更不可虑。”
二人说得正入港,忽见另一边喜宁正挨挨拶拶,探头探脑,似有话要说。二人当即闭嘴,伯颜帖木儿便扬声问道:“喜公公,有何指教?”
喜宁陪着笑上前道:“皇爷让奴婢来问问,太师可有受伤?身子可好?”
也先笑道:“多谢皇上存问,小臣并无大碍。”
喜宁喜道:“如此便好。皇上还托奴婢问一句,不知何时才可以……回家?”
“回家”二字,不知包含了多少说不得的话语。也先看向便于辞令的伯颜帖木儿,伯颜帖木儿便道:“还请公公回禀皇上。此次太师诚心诚意送了皇上到京城之下,谁知皇上的兄弟篡了大位,皇上的臣子背了恩义,都不肯出来相认。太师说了,叫皇上宽心,不要因为忧思太后皇后生出病来,反而不美,我们定然会想出办法会送皇上复位的。”
喜宁忙打了个躬,道:“多谢二位那颜了。若皇爷将来能重登大宝,定然忘不了二位那颜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
也先神色淡然,却只似笑非笑地道:“别担心,终将送你们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