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第四八章 血战(一)(1 / 1)
才过半夜,狂暴的风越发大了,四野营垒全部淹没在冰冷的兵锋中。雨,终于凝结成了雪,如同破棉絮般被人撕扯着从天空落下来。营寨中星星点点的灯光冷如磷火,在风中四下摇曳,竟有说不出的幽寒诡秘之意。
忽然,远处的大地渐渐有了震动,在风雪中,似乎另有一种听不见的力量在慢慢酝酿潜伏。渐渐地,震动声越发清晰了,期间夹杂着呼啸、嘶喊、哭叫、雀跃,或悲或喜,各种不同的情绪同时虬结在一起,叫人分不清这声音的意义。
主将于谦,监军朱骥、兴安,和留守大营的武兴齐齐登上高台,向着西方眺望。便见肆虐的风雪中,仿佛奔腾着一支看不见黑色暗流。忽然蒙蒙夜色中杏黄旌旗一闪,武兴已脱口叫道:“他们得手了!”
于谦眯起眼睛看了许久,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喜道:“前面是薛斌和他的兄弟,中间是被虏的民夫,后面是范广的军队在断后。”他立刻转头命道:“武兴,立刻通知吴宁,打开城门,准备安排平民入城。”
武兴面露雀跃之色,立刻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功夫,范广率五百精骑已护送着被解救的平民入城。这一夜大风大雨,骄横的瓦剌丝毫没有想到明军敢来劫营,大变猝起,哪里还来得及的抵御?好在被救走的不过是些掳来的平民,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又加上初来乍到,地形不熟,夜里不便追击,也只好浑叫浑骂一通,各自回营,准备明日天亮再行报仇雪恨。
这边吴宁早已准备妥当,清出道路,逐一清点人数,核对身份,挨个放入城内。他本是穿着蓑衣的,此时却嫌那竹篾沉重,不便行动,干脆便脱了蓑衣只着一件绒氅。待到清点结果出来,才知被救回的平民竟有上千人之多,而薛斌等二十四人仅有两三人轻伤而已。这虽算不上什么大胜,却也足以一扫数日来京营士兵阴霾恐惧的心境。于谦立刻上表为薛斌请功,同时紧锣密鼓布置军队,以应对将起的大战。
天光渐曙,一夜狂风雨雪也终于渐渐平息下去。地下残雪积雨泥泞,天空也灰白一片。清冷的空气中已有极浅的血腥气四处涌动,刺激着那些早已心中痒痒得难耐的士兵们。这时忽然便见北面辕门外,似乎有四五骑瓦剌士兵来回觇视。守军知道这必是敌方探子,放箭攒射一通,敌骑稍稍退去,片刻却又增至二三十骑,或坐或立,来来去去只高声笑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分守北营门的正是副将武兴,他性子最是急躁粗鲁,哪里容得下敌军在自己眼前放肆?立刻点了二三百人的亲兵,打开辕门便直冲出去。那些瓦剌骑兵见状陡然上马,拍马便往回狂奔。武兴大喜,手上长刀一挥,喝道:“孩儿们,跟我冲!”说罢哈哈大笑,迎风抡起刀,便将落在最后的一个蒙古骑士一劈为二。顿时红的、白的、黑的,五脏六腑喷洒了一地,浓重的腥臭味道立刻弥漫在空气中。
其余的蒙古人见状大惊,立时没命介向前奔逃。武兴杀的兴起,带着手下将士连砍杀数人,方转过一处山丘,忽听得身旁有人大叫一声“不好”,武兴定睛一看,才见道路两侧的林中居然旌旗蔽野,竟不知有几千万人。武兴毕竟是打老了仗的,一见不妙调转马头,抱头便跑,口中失声狂叫道:“奶奶的,有埋伏!”其余士兵见状也都是大惊,一时也顾不上什么阵型,俱是自顾自掉头便跑。
身后蒙古士兵见他如此胆怯狼狈,俱都是哈哈大笑,领军的孛罗是也先幼弟,素来骄矜,不禁双手叉腰,笑得前仰后合,用蒙语连声道:“汉儿果然怯懦,兄弟们,随我上去,取于谦的头颅!”说罢一拍马股,自为先锋,舞着弯刀便直冲上去。
其余蒙古兵眼见有机可乘,也都兴奋得摩拳擦掌,呜呜哩哩乱叫着冲杀追赶。这一营本是瓦剌精锐,人数不下万余。也先宠爱幼弟,便全都交给他提调。此刻陡然发动,一时旌旗震空,万马奔腾,杂沓之声犹如雷霆万钧,又如钱潮突至,砉然中开;天柱倾颓,天地倒转。
此时既然已知汉人懦弱可欺,蒙古士兵便人人争先,唯恐落后,被人占了头功。眼见前头的两三百骑汉人没命狂奔,一时慌不择路竟闯入一片旧有街巷中。这本是德胜门外的关厢,其中百姓早已因避兵迁入城中,此刻只留下空空的屋舍。街巷尽头,便见高大的德胜门赫然再往,随是插满了各色旌旗,立满了手握刀剑的士兵,然而此刻在蒙古人眼中,也不过是泥塑纸叠的一般。
孛罗见四周毫无驻军,越发骄狂,手上指挥刀一指前方,嘶声欢呼道:“传令下去,所有人直奔德胜门,一旦破城,里面所有的珍宝美女便都是你们的啦!”传令兵将这口令一递一递传达下去,身后万余骑兵便是一递一递响起欢腾的呼叫声,好似大海波涛,起伏踊跃不定,发疯似地向前奔进。
然而才穿过一道牌楼,忽听得两侧空屋中突然有一片惊天动地的枪炮声连绵想起。铅子、火药、碎石,正从空屋中激射而出,最外侧的士兵和马匹顿时血流如注,靠内一些的士兵也被打得抬不起头来,一时懵懵懂懂,尚不知发生了何事。那些胯/下的马匹却比人敏锐得多了,顿时惊得四蹄腾空,乱跳乱蹦,嘶叫一片,方才完整的队形顿时大乱起来。
孛罗被这一阵□□打得懵了,只是抱着脑袋大叫:“是谁在闹鬼?”话音未落,两侧街道内又是一轮枪炮齐鸣,火石枪子只向着人多处打去。有眼见的蒙古武士才看出,街巷空屋中也不知埋伏着多少手持神铳□□的士兵,以房舍为掩体,枪枪中人要害。硝烟弥漫处,只见一排排的蒙古骑士从马上栽倒,血流满面,惨叫连连。
“神机营!”不知是谁率先叫出这个多年前就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号,瓦剌士兵尽皆狂呼惨叫起来。当年文皇五出漠北,仗的便是极精锐的火器,打得鞑靼阿鲁台抱头鼠窜。如今虽号承平,好在火器研制并未抛下,虽然仍需打一枪填一次炮弹,但几排轮发,气势亦不可挡。瓦剌人虽知“火器”这东西厉害,这些年却从未真正体验过。此次初逢,只吓得尖叫连连,只道是明军有神灵相助,竟然请了雷公电母下凡。
两轮□□打完,其后又是万箭齐发,闪闪烁烁的箭镞在微微升起的初阳下连绵成一片银色的虹,每一箭都直取人要害。这时孛罗再傻,也知道自己才是中了埋伏的那一个,竟也顾不得片刻前还嘲笑过别人,自己也犹如方才的汉儿一般,掉转头便跑。
只听得身后喊杀声大起,大将石亨和范广分率五千人从左右杀出,先前掉头狂奔的武兴也拨转马头冲杀而至。瓦剌军队顿时大乱,顿时被左右的两支明军断为前后两截。此处街道本不宽敞,四处又多屋宇,蒙古人的弓马功夫完全施展不开,竟只能眼睁睁地被明军如砍瓜切菜般地一通乱剁。
孛罗虽是一时慌乱,但转瞬便已清醒过来,眼见西周己方军队已被冲得七零八落,心下大惊,忙令身后旗手挥动大旗,高声喝道:“兄弟们,主帅在此,朝我靠拢!”
他亮出旗号,瓦剌士兵便也慢慢警悟,一时俱向旗帜方向行进,稳住阵脚,一同向外厮杀。一时战端又胶着起来,石亨范广率众苦战,杀到此时,军士们都已失了神智,仅凭着兽性,循着血腥一路杀伐过去,所幸存的不过是还有灵台一点清明,尚能分清楚敌我罢了。此等战争如同巷战,什么技巧阵型都运用不上,不过都是凭着血气之用,肉搏而已。
刀贴着肌肉砍下,枪循着肯綮间刺入,狼牙棒则只沿着骨骼的走向猛然砸落。一切语言都已是多余的,手中的武器便是整个世界。战端一开,便无休止,这样的砍杀,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不唯蒙古士兵,便是明军的斗志也慢慢疲软。这种缠斗关头,所看的不过是谁能坚持下去,胜利便属于谁。
泥泞的血河弥漫在灰霾的天空之下,双方的旌旗交织在一起,四溅的血液早已弥漫了旗帜原本的颜色,北风一起,血腥气便催人欲呕。
忽然,也不知是在天地之交的哪一处,一声犹如霹雳般的惊弦声哗然响起。一支银色的羽箭如同流星般直冲瓦剌大军的军旗而来。只听“刷”的一声,那羽箭竟将儿臂粗的旗杆射为两截,去势不减,竟又射穿旗手的脑壳,直钉入身后一人的咽喉。
只见着高高飘扬的瓦剌军旗缓缓倒下,所有人都惊得呆了,回头向着羽箭来处看去。便见背靠德胜门巍峨的城楼,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处高台,台上百余士兵护卫着两人昂然而立。左首那人不到三十岁,身着玄甲,手握弓箭,看来方才的箭显然是他所放。右侧那人五十余岁,面目苍劲,背后一面大旗冉冉升起,正是一个斗大的“于”字!
一刹那明军将士无不欢呼高喊,齐声欢叫道:“于司马!于司马!”
石亨见状,立刻绾住马头,喝道:“孩儿们,于司马都亲自督战来了!别给咱们丢脸!”说罢横刀赶上,已一刀将一个胡人小王砍翻在地。周边士兵见大将都如此奋勇,更是不甘落后,一路砍杀,直欲用血肉重新铺出一条大道来。只听得身后城墙之下,渐渐有隆隆的鼓声传来,声音澎湃,隐隐如黄钟齐鸣,奔腾万里而来。
诸将回头看去,便只见于谦手握鼓槌,亲自擂起战鼓,四周十几面小鼓已是齐声相和。鼓至极快处,赫然竟把战场的砍杀声掩盖下去。这样雄壮的鼓声,似乎比那些冲杀的口号还要震人心魄,直欲叫人心魂破碎。
一时蒙古士兵只觉胆战心惊,手脚发软,哪里还敢恋战?孛罗看得明白,知道军旗一断,军心自然四散,何况对方身为文官的主帅都亲自出来擂鼓助阵?他暗暗叫声“苦也”,心中已动了撤退的念头,当下便慢慢收拾残兵,正欲往西退去。冷不防却听身后“哇哇”的嘶叫声大作,回头一看,却见一员大将背披红氅,身着金甲,如天神下降般狂飙而至,手中长刀突起,便向着自己头上劈落。
孛罗大惊,勉力举起弯刀一格,却觉对方的力气大得异常,其势竟不可阻挡。孛罗不知哪儿来的一阵灵光,突然开口用汉语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大将面色狰狞,陡然吐出两个字来:“范广!”
孛罗一惊,手上顿时一软,刀刃打滑,便见对方的长刀冲着自己的脑壳而下。凉凉的风一时激得他浑身汗毛竖起,片刻间只觉头顶心一凉,一阵说不出是酥麻还是冰冷的感觉便直扑心门。只听得身边之人一阵惊呼,孛罗便只觉有什么东西正要离开自己,遥遥弛去,下一刹那,他便看见自己的头颅正徐徐离开自己的脖子,飞到了半空中。
范广一把揪住孛罗的脑袋随手向上一抛,用刀尖一振挑住,喝道:“看吧,这就是也先亲弟弟的首级!”
他浑身浴血,神威凛凛,犹如修罗下世。身后鼓声正鼓至巅峰,犹如烈火熊熊,洪水汤汤,倾泻而下,不可阻挡。明军高声嘶叫,奋勇杀下,瓦剌士兵失了主帅,只能抱头鼠窜。石、范二将立刻率军追亡逐北而去,而城下的鼓声一曲至此才终于落入尾声,余音袅袅,铿然不绝。
朱骥转身扶住已近力竭的于谦,低声道:“于司马,我们已经赢了。”
于谦握住他的手,缓缓挺直脊背,摇头道:“还早。”
忽然间远处一两三骑奔来,打头一人已高声叫道:“于司马,孙镗将军快支持不住了,请速发援兵!”
于谦精神一振,片刻前的疲倦已荡然无存。他立刻上前一步,肃声喝道:“高礼、毛福寿为何不救?江渊为何不救?”
那士兵只觉一贯儒雅的大司马满身杀气扑面而来,不觉神弛目眩,只颤声道:“西直门诸将各自为阵,江侍郎也……也未曾发兵……①”
“混账!”从来温文儒雅的于谦破口大骂,立刻命朱骥道:“下去传令石亨,命他分兵去西直门支援孙镗。”朱骥立刻领命而去,于谦方伸手一把扣住那士兵的肩膀,道:“传令高礼、毛福寿和江渊,谁敢不出兵,回去我第一个杀他祭旗!”
那士兵面色惨白,慌慌张张地应了声“是”,掉头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