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第四六章 战前(一)(1 / 1)
夜半,朱骥睡在自家床上,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起。他懵然翻身坐起,却只觉脑海中空空一片,好似身在一个游离于世的空间中,好似近在咫尺,又远隔千山,唯有北风肃肃,连绵不息。忽然,门外之人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朱千户,你在不在?”
朱骥这才定了定神,披衣下床开门一看。只见来的是兵部的属吏,此时竟是头发散乱,双目尽赤,一见朱骥便扑上去握住他的双臂,失声道:“紫荆关失守了!紫荆关失守了!”话未说完,眼泪竟已扑簌簌流了下来。
朱骥只觉脑中嗡嗡作响成一片,仿佛有什么东西横亘在脑中,沸腾如火,严冷如冰。他深吸一口气,握住那小吏的手,严声问道:“孙镗的援军走到哪里了?”
小吏哭道:“还未到紫荆关。于司马已传令孙镗即刻回屯京城西城。”
朱骥点点头,嘴唇微微颤抖,问道:“于司马还有什么话要交代么?”
小吏道:“于司马命兵部、五军都督府各堂上官立刻至兵部大堂集议,也请朱千户和兴公公一起前往参详。”
朱骥道声“好”,也不回屋穿上官服,便只披了一件长袍,挑了油纸灯笼,跟着那小吏一路往兵部去。此时正当子丑之交,天地间尽是一片墨色,风声凄厉,穿过空旷的长街。远近偶有巡逻的兵士踩着整齐的步伐通过,咔擦咔擦的脚步声,摩擦得叫人心绪不宁。
转眼到了兵部衙门内,只见一重重的院落间均是灯火通明。进了正堂,便见于谦上坐,吴宁、项文曜、石亨及其余八门的守将都已到达。兴安一身大红蟒袍,手持玉麈,神情肃穆,见朱骥进来入座,便转头对于谦道:“于司马,开始吧。”
于谦面色沉肃,道:“把人带上来。”
只听门外有脚步拖动的声音,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两个听差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进来。堂中已有人放好一张椅子,那士兵摸索着扶手缓缓入座,才断断续续地道:“于司马……还请给我们做……做主!”
众将都是见惯了生死的人,然而蓦然见到这么个从血海中滚出来的人,仍不由得满心骇然。只听那人略略停顿了片刻,才道:“我紫荆关军士一万有余,本已坚守……坚守城池四日,也先虽占据关北,却也无法前进一步。是……是太上皇身边的阉人喜宁——”他突然全身痉挛,直直挺起脖颈,双目圆睁,嘶声道:“是他背叛朝廷,从小路引也先入关,先后夹攻,关城才陷落的!孙监军下落不明,守倒马关的曹泰也不见来救,唯有韩将军力战……而死。他临死前只让小人回京报信,……小人纵马狂奔,好在……尚算及时……”
他身子一僵,全身的精神如被抽去,一软便昏死在椅中。公堂之上,灯昏月暗,风声呼啸而过,一片肃杀。于谦面色如雪,挥手命仆从将传信的士兵抬下,才面对诸将道:“诸位已是听见了,紫荆关既破,则也先至京郊不过两三日光景。大战迫在眉睫,时不我待,诸将即刻出城,九门随即关闭,非有旨意,不得开启。城池四面布防,凡有堡塞、仓储、河流、沟渠、歧路之类,全都派兵严加驻守,不可放过一丝一毫可疑人等。”
他又转头看向兴安,道:“还请兴公公督军城内,从今日起,全城戒严。若城中有盔甲之兵士,若不出城作战,立斩不待!若有行迹可疑及状类胡人者,一概不得轻忽,全部拿至锦衣卫北镇抚司严加审问!”
兴安手持麈尾,欠身一躬,肃然道:“是。”
正在这时,门外又有人高声传禀道:“金公公到!”
众人看时,只见金英亦是一身大红蟒袍,匆匆进内,对着于谦一拱手,道:“皇上口谕,召于司马和石将军即刻入宫觐见。”
于谦点点头,侧身对吴宁和项文曜道:“我走后,部事全权委任于你二人,凡事多相互参详。永清做事平和,应昌则颇多奇谋,若能互补,则斯为大善。”
吴宁和项文曜听着他这番话,却平白生出几分“托孤”之意,一时竟都是心中酸涩难当。于谦却面色坦然,又对站在台下的都督佥事范广道:“范将军,你是石将军的副将,又掌着神机营。石将军入宫,今夜布防便全交由你布置。你做事稳重识大体,我素来是信得过的。”说罢又转身对朱骥道:“朱千户,你与他一起去。”
朱骥和范广齐声称是。于谦安排好了最后的人事调动,方才向石亨点头致意,道:“石将军,我们入宫去吧。”
一瞬间,石亨眼中划过一丝浓浓的焦虑和不安,他没有移步,却只动了动嘴唇,低声道:“于司马……”他还欲再说下去,然而却觉两道极凌厉的目光直冲自己的面门而来。他陡然一个激灵,死死咬住了下面的话语,只续道:“……我们走吧。”
二人离去,剩下的将官也都各自散去,各自寻着交好的人,窃窃私语,议论不止。朱骥和范广并肩而行,见他面上多有忧色,道:“范将军可有见教?”
范广是辽东将家子,从军多年,为人知书识礼,寡言罕语,然而骑射极精,堪称时辈之冠。此时听朱骥发问,也只谨慎答道:“不敢,不过是对紫荆关之陷有些微末见的。”
朱骥忙道:“愿安承教。”
范广斟酌了一下话语,才缓缓道:“纵然于司马、石将军宵衣旰食,经略戎政,然而紫荆之陷,二人未尝能无过。朝令夕改,临阵换将,内部不合,分兵倒马,总是内因。虽说紫荆关地形天然难守,只是天时地利,终究抵不过人和。”
他这话已然说得颇为直接,朱骥也只能默然。范广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不乐自己指摘于谦的不足之处,便也默然不语。二人出了衙门,上马向北,一前一后直驰出德胜门外军营。只听得夜风凛冽中,身后厚重的城门徐徐阖上,悠悠的清柝绵长幽冷,直沁心脾。在前的范广忽然勒住马缰,纵声长啸。啸声高亢,似有万千不平之事从心中涌出。
朱骥和范广并不熟识,一时只看得呆了,却也无法相劝。良久啸声渐平,朱骥才缓缓拍马上前,道:“范将军……”
范广扭过头来看了看,眉头微蹙,叹道:“你说,京城到底守不守得住?”
若是这话从一个寻常人口中问出,朱骥必定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大明必胜,胡虏必亡”;或者又怒斥对方“扰乱军心,散布谣言”。然而在范广面前,这些话都无足谈起。范广是镇守辽东数十年的老将,是每战必冲锋在前的勇士,他的犹疑与恐惧,似乎真如一个魔咒,萦绕在朱骥身周,叫人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是日凌晨,京营二十二万士兵全部出屯京师九门外,四处严加设防,只待变起。直到当天中午,紫禁城中的御前会议才告一段落,敕令吏科给事中程信、户科给事中王竑,协同都督王通,右副都御史杨善,提督官军在内守城。驸马都尉焦敬,巡视皇城四门,严加戒备。
虽然京城已里三层外三层保卫得犹如铁桶一般,但各种流言蜚语还是不胫而走。紫荆关陷落之事不过一夜的功夫便已人尽皆知,一时城中人心惶惶,哭声震天,大有当初得知太上皇被俘时的惊恐之态。各种谣言甚嚣尘上,有的说也先残忍暴虐杀人不眨眼,有的说也先是送上皇回京并无恶意,有的说紫荆关监军孙祥弃城逃跑,还有的则说瓦剌奸细无孔不入,早已渗透进了京城里外各地。
然而在这样凶险的局势下,竟也有想悍然一搏以为晋身之阶的文官。刑部侍郎江渊自请出城督军,皇帝大喜,直夸江渊忠勇,遂下旨命他入西直门孙镗军中参议军事。江渊得知自己不过是被分到了孙镗营中,顿时大感失望。他自然知道如今最易建功的乃是于谦、石亨所在的德胜门大营,孙镗虽也是大将,但权势到底要稍逊一筹。只是皇命如山,不可违抗,也只好遵旨而行。
散朝后,江渊回到自家府中,将此事与夫人一说。江夫人顿时傻了眼,猛然抡起袖子便狠狠抽了江渊两记,便边哭边骂道:“老死鬼,要你去逞什么英雄好汉?姓于的不要命了,你也不要命么?那京城外头的军营可是那么好去的?到时候城门一锁,鞑子大军压境,你逃都没处逃去!”
江渊一把挡开妻子的手,怒道:“妇道人家懂什么军国大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这一战赢了,我的官阶立刻便能再翻上一番!到时候光宗耀祖,也给你赚个大大的诰命,有什么不好?”
“我才不要什么诰命!”江夫人一把扯住江渊的衣衫,哭道:“你活了四五十年,见过打仗是什么样子的么?就算赢了,天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流矢飞箭,要了你的命?老爷,你要是死了,我和郁儿还怎么活呀!”
江渊听她越说越不吉利,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是在咒我呐!于谦敢做的事,我江渊为何不敢做?说实在话,别看他说得大义凛然,焉知心里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是冲着官阶爵位去的!再说我是文官,又不用当真上阵,在前面冲杀的自然有孙镗他们,我怕什么!”
江夫人见他是死了心要出城督战,也只能垂泪道:“老爷,我是妇道人家不懂军国大事,可我也是挂念着你的安危啊。到了那军营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睡的也是草榻帐篷,你可几时吃过这种苦?依我看,不如把家里会武艺的家丁叫上四五十个,贴身保护着你,我也好安心些。”
江渊听了这话,倒也不再说什么了。战场凶险,他到底也是怕的,多带些人壮胆,倒也不失为一条好计策。他在心中略微转了转念头,才道:“我这里多带些人去便是了。只是我一走,郁儿和她媳妇也不在,家里只剩下你们一群女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放心。不如你领着几个姨娘,今日便出城去西山静慈庵里避一避,等仗打完了再回来吧。”
江夫人迟疑道:“西山?我们去了西山,老爷又在军营,那家里怎么办?留下这一群奴仆,可不得翻天?依我说,家里定然要留个人的。”
江渊沉吟着点点头,却是皱眉道:“话是这么说,可鞑子打来,城里头一个不安稳,谁愿意留下来?总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吧?”他想了想,道:“你去问问王姨娘、苏姨娘、姜姨娘她们几个,愿意留下来的,事后有赏!”
江夫人领了命,还真把江渊的三个妾叫过来问了一遍,可这群小脚侍妾哪里有胆子留在城中?竟是重赏之下,也无勇夫。江渊正发愁着,忽听得有人禀报道:“李姨娘求见。”
话音未落,便听门外一个清脆的声音朗声道:“奴家愿留!”
江渊只觉眼前一花,便见一个身着浅红色立领襦裙的少妇已款款入内,向着江渊福身道:“奴家李惜儿,愿留在府中!”
此言一出,江渊尚未及反应,江夫人却已然叫道:“你?你要留下来看家?你知不知道鞑子随时可能打进来?你好歹也是少爷的妾,若是有了闪失……”
她想说,若是你有了闪失,将来我儿子回来可不得急疯了?可话未说完,江渊已是打断了她的话头,只对李惜儿道:“你想明白了?”
李惜儿却是暗自苦笑一声,江郁一走,这个府里便全都是陌生人了。就算跟着江夫人去了西山,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留在城中,自己也落得清静。她微微低头,室内光线昏暗,连带着白皙的面庞也明暗不定起来:“奴家既已入江门,蒙得老爷太太不弃收留,也想当真为家门做些事情。是以奴家愿意留在城中,看守家业,为老爷太太分忧。”
江渊听她的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忽然也觉得这个女郎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淫/贱轻薄,倒是分明有几分耿直强项之意,心中便渐渐松动了。想到此处,他便也定了心意,当即便道:“如此也好。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家中全部事务,都由你便宜行事。”想了想,他又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交给李惜儿,道:“战端一开,九门落锁,内外不通。若是你真有要事,拿着这令牌,便可通过吊篮缒出城寻我。”
李惜儿接过令牌,才肃容道:“奴家自当从命,老爷放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