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第四五章 誓师(一)(1 / 1)
大殿之中,只听得于谦字字句句的老成谋国之言,朱祁钰不觉听得入神。待他说完,便是微笑赞道:“听卿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太上皇有卿此等良臣而不用,真是可惜!”
于谦双目灼灼,道:“皇上此言臣愧不敢当。如今大战在即,还请皇上答应臣一个请求!”
朱祁钰笑道:“有何不可?卿尽管说来!”
于谦一扫殿中诸臣,一字一顿地道:“还望皇上,将京营兵马全部交由臣提督调动。”
朱祁钰面上的笑容却渐渐凝固,一时不动声色,只是徐徐捉起桌上的一个玉雕魔睺罗把玩。群臣却是哗然,王直涵养尚好,不至于当场变色,陈循却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性子,立刻便上前一步禀道:“皇上,纵然于谦精通兵法,见识卓著,可祖宗以来,也绝没有将京城防务全交由一人提督的道理!如此一来,便等于将大明江山社稷全部交至于谦手中,胜了尚且不论,若是败了——”他突然直视于谦,厉声道:“你承担得起么?”
于谦肃容道:“今日之战,只能胜,不能败!”
陈循怒道:“你说得好听,你打过仗么?你上过阵么?一个书生提调二十多万大军,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陈循!”王直已是重重斥道,“御前咆哮,成何体统?”他缓缓转身,向着朱祁钰一揖,道:“方才于谦言及紫荆关防务,便欲将兵马全权交由孙镗掌控;如今又要以一身提调二十二万京军,这绝不合祖宗家法。非是臣信不过于谦的能力,只是人主在内,强藩在外,不是社稷之吉。”
他这话已然说得露骨,于谦面上便有些动容之色,低声道:“东王先生还是信不过我。”
王直目光柔和,望向于谦道:“非是我信不过你,只是祖制在上,不得不防。”
于谦默然,良久一揖,道:“多谢东王先生指教。”
朱祁钰却是冷冷看着在场群臣,心中已转过十七八个弯子。他初登大宝,人心不稳,亟需靠一场大胜来控制朝政。眼前这群人,王直迂腐、陈循狭隘、石亨不过是个武夫,都不是自己可以倚靠之人,唯有于谦文武双全,足称一时人杰。更要紧的是,此人性子果决,且并无私心。这样的手段强硬而内心忠诚的“孤臣”,正是自己这个处于弱势的皇帝需要紧紧抓住的。只是他的脾气未免太臭,如今竟然逼迫自己交给他军权,却毫不顾忌自己的感受。只是之前话已说满,却也不好不依。
当下他缓缓将魔睺罗放回桌上,端起桌上的茶水润了润喉咙,当即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既然用于卿为兵部尚书,便也敢将京师军马全部交由于卿提调!”
于谦只觉震惊喜悦之情,难以表述,脱口道:“臣谢主隆恩!”
朱祁钰却有些恹恹,只挥手命金英道:“去把虎符拿来!”
金英躬身称是,匆匆退下,片刻便捧着一只镶嵌紫金的扁盒到御前。朱祁钰接过盒子打开,从中取出半片虎符,亲手交到于谦手中,道:“于卿,从今日起,大明的江山社稷,和朕母子夫妇的安危,全在你一人身上了!”
王直、陈循面上都闪过一丝莫测的神色。唯有于谦昂然拜下,朗声道:“臣于谦,定当赴汤蹈火,以卫家邦,万死不辞!”
议事暂告一段落,时节也已近午。群臣依次告辞退去,朱骥落在最后,正要走出大殿,却听朱祁钰道:“朱骥,你留下。”
朱骥一怔,只得停步留下,肃立道:“皇上,臣在。”
“你过来。”朱祁钰招呼朱骥走到近处,见他仍旧是一脸谨慎,面上便露出几分笑意,道:“朱卿也算是朕在潜邸时候的旧友了,之前还差点成了朕的连襟。如此亲密的关系,难道还要害怕朕不成?”
朱骥摸不清朱祁钰话中之意,只得道:“臣不敢。”
朱祁钰随意在龙椅上坐了,才道:“如今朕若还想把汪妃的妹妹指给你,你还愿意么?”
朱骥悚然,忙道:“君有赐,臣不敢辞。只是臣已和兵部尚书于谦之女有终身之约,只怕不能再对汪小姐动情了。”
“原来你看上了于家的女儿。”朱祁钰似笑非笑,道,“怪不得你和于家越走越近。”
朱骥细细琢磨他话中,似有猜忌之意,一时也不敢接口。只听朱祁钰又道:“朕早先要把汪小姐指给你,你推说是要悼念亡故的未婚妻马氏。后来朕又知道,你的义妹李惜儿对你颇有情愫,却不知于小姐又是何等国色倾城,竟叫你转瞬间便改了念头?”
朱骥咬了咬牙,低声道:“臣年岁已然不小,长兄亡故已久,总还要为宗族开枝散叶。”
他刻意只说得轻描淡写,朱祁钰格格一笑,站起身来,向朱骥摇了摇手,道:“你也莫要上心,朕不过是好奇一问罢了。朕这次急急诏你来,原是有一件要事要你来做的。自马顺死后,卫帅□□更是万事不理,庸碌无为。这锦衣卫原是一件利器,所用之人既要绝对忠心,又要明谙事理。”朱祁钰说到此处,便看向朱骥,道:“朱卿,朕欲升你为锦衣卫指挥佥事,提点刑狱。沙场凶险,一刀一枪地拼出功名,不是你这样的大才之人该做的。”
眼前的青年,明明年纪小了自己近十岁,然而每一句话都似牢牢刺入朱骥心上,叫人不寒而栗。所谓“提点刑狱”,便是指入主北镇抚司,比起寻常的锦衣卫官员来,更是通天之梯。若放在寻常人眼中定然要喜不自胜叩头谢恩,然而在朱骥耳中听来,一字一句却都是深不可测的陷阱。
他曾一心想要出人头地,然而机会就在眼前,他竟只觉得害怕。朱祁钰心机深沉,他是早有体会的了,更何况如今朝局混沌不明,皇帝高踞紫宸,太上皇却还远滞塞外。这锦衣卫北镇抚司,历来便是君主的打击异己的爪牙,稍一不慎,便会落得纪纲一流的恶名了。
朱祁钰似也看出他面上的一丝迟疑之色,微微一笑,道:“怎么,你不愿么?”
朱骥慌忙道:“不敢。臣只是以为……以为大战将即,臣身为武将,自该保家卫国。若是硁硁于刀笔,岂不是徒惹他人耻笑?”
“想要保家卫国,又不是非得上阵杀敌不可。”朱祁钰的面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只有一层淡淡的笑容,“朕富有四海,缺的可不是赳赳武夫,而是忠贞贤良的智谋之士。”
朱骥压低了头道:“若论忠贞贤良富有智谋,于谦何胜臣百倍?”
“于谦忠的,终究是这个社稷,而不是朕。”朱祁钰的话里忽然多了几分萧索之意,自嘲地一笑,道:“好比他方才自请兵权,他大概从没想过,他如此当面逼朕将虎符给他,朕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朱骥一凛,不敢接口,便听朱祁钰缓缓道:“朱骥,你是聪明人,不要学他。”
“那……臣应该学谁?”朱骥下意识地接口。
朱祁钰微微闭上双眼,思忖了良久,才道:“记住太/祖的话,‘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即便是再好的朋友,都会在面对利益时翻脸。朕只怕于谦将来终究逃不过这白刃之劫,但愿你能逃过。”
朱骥只觉心肝肠肺,都被冰雪浸透,只觉冷入骨髓。他身子一晃,支撑了许久的那一口气终于松弛下来,只能向着年轻的帝王徐徐一拜,道:“臣……遵旨。”
朱祁钰一笑,抬头望向殿上的藻井,道:“如今是国难当头了,朕不会留你在宫里的。你愿意上阵杀敌,朕也成全你。于谦想要独掌三大营的兵马,这终究是不合祖制之事。朕会派司礼监秉笔太监兴安为监军,你则以锦衣卫千户的官职去他手下参谋军事。待此战大胜回来,朕亲自给你升迁。”
朱骥知道这么做,一面是安抚于谦,一面也是试探自己。此后若有一步行错,只怕性命堪忧。幸好兴安为人颇知大体,在士大夫间风评不错,人也并不难相处,便也只能谢恩领旨。
这时殿外侍奉的宦官禀道:“万岁爷,黍米粥和甘露饼成了①,现下要端上来用么?”
朱祁钰道:“端上来吧,多布置一份碗筷。”说罢对着朱骥一笑,道:“你一路奔波回京,怕是也没有吃中饭,便在朕这里用一些吧。”
朱骥也不敢再辞,只得道:“臣谢主隆恩。”
一时粥饼端上,宫人在殿中单设一席,为朱骥盛上粥菜。那黍米粥中籼米晶莹雪白,黍米澄黄可爱,上面点缀以荷叶,盛在宣窑缠枝莲纹的青花小碗中,玲珑纤巧。甘露饼也是常赐与大臣的食物,用糯米白糖等制成,入口即化,甜而不腻,也是宫中名点。朱祁钰喝了小半碗粥,吃了一块饼便停箸不食,只向朱骥问道:“这些日子你奔波在外,可知道李惜儿过的如何了?”
朱骥忙也停下筷子,想了想才道:“她在江渊家中,应是过得不错……”
话未说完,朱祁钰已叹道:“朕从未见过她那样的女孩子,只盼她能过得好一些。江家的儿子儿媳都跑了,带走了家中大半值钱的物什回乡避兵难,只留江渊夫妇和她守着京城的宅子。与其她嫁给江郁为妾,朕倒宁可她仍旧回到你身边,做你的妹妹。”
他好似只是在说一件闲事,然而话里却似乎又带着几分别样的深意。朱骥惘然片刻,低声道:“可是臣也不能拘束她一辈子。”
朱祁钰摇摇头,道:“朕总还是怜她的……”
他莫名说了这一句,似乎走了片刻神,才起身道:“你慢慢用吧,朕要回去准备午朝了。”说罢自带着宦官宫人离去。朱骥三口两口吃完盘中的饭食,跟着走出殿去。门外一个宦官迎上来道:“朱千户,万岁命奴婢送你出宫歇息。”
朱骥细看他的长相,不觉脱口道:“你是舒……舒……”
那宦官微笑道:“奴婢是司礼监秉笔舒良。”
朱骥望着他那略带圆滑的笑容,只觉沧海桑田之感不可抑制,半晌才叹道:“我差点忘了,良哥本就是潜邸旧人。”
舒良淡然笑道:“朱千户这一声‘良哥’,可是折杀奴婢了。内外有别,你我称兄道弟,未免落人话柄。”
朱骥醒悟,却仍觉得那一声“公公”难以启齿,只得含糊一笑带过。当下舒良引着朱骥向长安门出去,朱骥问起京中风向,舒良只是摇头道:“议和之声又起,于司马居大不易。”
朱骥大感意外,奇道:“皇上、于司马,还有吏部东王先生、内阁陈先生全都主战,京中战备皆已停当,为何又会有人言和?”
舒良道:“还不是因为也先打出的旗号是要送回太上皇?朝中自有那么一些迂儒,认为伦常不可废,孝悌不可违。也先既然带着太上皇回来了,总是要开门迎接的。至于通贡、和亲,虽是一时耻辱,但拟之汉唐两宋,也不过如此。于司马一味主战,朝中早有人暗自说他是罔顾礼教。还有些话更是难听,那便是指着于司马脊梁骨骂,奴婢便也不多说了。”
朱骥默然片刻,才道:“我只知道,社稷不可轻辱。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舒良笑了笑,却不接口,只换了话头道:“朱千户,奴婢还有两句话要劝你。皇爷虽然重用于司马,但到底心里对他还是防备的。他不愿意看着你跟他越走越近,更不愿意你娶了他的女儿。至于你娶是汪王妃之妹,还是娶李姑娘,他倒是都乐见其成。”
朱骥抬起眼来看了看他,道:“这是皇上叫你传的话么?”
舒良道:“这只是我的一点念想。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不愿见你在仕途上多走弯路。”
朱骥却只是皱眉道:“于司马一心忠贞为国,为何皇上还要如此猜忌于他?”
舒良笑着反问道:“一个能做形同废立之事的大臣,哪个皇帝不害怕?如今是战时,事事尚可从权,等到将来大局稳定,皇爷是必定要找人制衡他的。皇上看上去年少稚弱,其实是雄猜之主。‘社稷为重君为轻’,不过是拿来搪塞蒙古人的借口,你若当真,那便是大错特错。在任何一个皇帝心中,君主之权,永远是第一位的。”
朱骥不语,他知道舒良说的是大实话,却只是觉得刺耳难听。二人慢慢行走,忽听得空旷的紫荆城上空传来悠悠钟鸣,朱骥怳然惊觉,看向舒良。舒良点头道:“这是午朝开始了。可纵然一日三朝,也解不了十万火急的军情和变幻莫测的人心。”
朱骥还要伫立不前,舒良却一拉他的袖子,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