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第四三章 情愫(三)(1 / 1)
“不吃便不吃了!”朱骥眉角眼梢满是笑意,眼前原本清冷不食烟火的于小姐,却好似变成一只熟透的虾子,又是娇憨,又是妩媚,不觉笑道:“今晚你愿意做什么,我都陪你!”
于琼英侧头想了想道:“听说这紫荆关之所以叫紫荆关,乃是因为这山岭上种满了紫荆树,花开时便如云蒸霞蔚一般,你带我去看紫荆吧。”
朱骥道:“紫荆要初春才开花,现在只怕是连叶子都落得不剩了。”
于琼英低声道:“便是看看杆子也好。”
朱骥心中一暖,只觉来日的苦闷都一扫而空。伸手扶起于琼英,随手丢下几个铜板的饭钱,走出店外,与于琼英并乘一骑,当即一扬马鞭,飞驰出城。地势渐趋空旷平坦,马儿也能撒开四蹄飞奔起来,于琼英只觉凛冽西风扑上她的面颊,压得她连话也说不出来。风声掠体,这一刻她只觉得胁下似乎生出双翼,便要御风而飞。
这是她从不曾体会到的狂奔与速度,在她生命的节奏里,有的只是举动合宜、徐徐楚楚。这样的飞奔,属于传奇中的剑侠、话本中的好汉、沙场上的战士。朱骥的腰温热而矫健,似乎有一种力量,从相贴的肌肤传递过来,要将自己封闭了多年的心重新打开。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银黄的月轮仿佛触手可及地悬在地平线上,那些老树、高山、旧舍、飞鹰,都从那黄色的月轮上越过。一切都仿佛凄寂得不带一点儿生机,却又有一股难言的力量从里面蓬勃而出。
荒原之上,朱骥勒住马缰,一手握住于琼英的手,一手遥知山河间那些纵横捭阖直要朝天而去的枯枝,道:“那就是紫荆树。”
于琼英目光凄迷,轻声道:“真美。”
很多年以后,在她历经了无数艰难困苦之后,她仍会回想起少年时朱骥带她去看紫荆树的那个夜晚。那些没有叶也没有花的丑陋枝干,仿佛正在酝酿一种力量,随时准备喷薄而出。
二人下了马,并肩而行。朱骥随口说些风物掌故,于琼英听得入神,偶尔评论数句,又颇能切中肯綮。夜晚的荒山间其实无甚风景可赏,于琼英却流连忘返,不愿离去,只觉天地阔大,万物尽归指掌。朱骥见于琼英默然出神,生怕她思虑太过伤了身体,便握着她的手道:“来,坐下,我们说会儿话。”
于琼英被他握住手,面上顿时一热,急欲缩手。不料朱骥抓的紧,却未曾挣脱,便也只好让他握着。月光下,朱骥眼角尽是温柔,原本略显刚硬的轮廓也渐渐柔和了下来,化成一种说不出的好看,面上便是一红,便低下头去。
朱骥细看月下的少女,白衣黑发,容颜素雅,双目如星,双颊更带着一丝夺目的桃红,虽非绝色,却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力量。他心中大动,不觉伸手托起女子的下颔。少女只觉浑身僵硬,慌乱中只能含羞闭目。然而许久,却只觉那勾在自己脸下的手轻轻移去。于琼英愕然睁眼,却只见朱骥已远远避开数步,迎着北风伫立。
于琼英一时惊诧恐惧,脱口道:“怎么了?”
朱骥低声道:“如今大战将起,我不能……”
于琼英面色惨白,倏地立起,叫道:“我不怕!”
朱骥微微侧过头来,却不敢看她的眼,只依旧是冷冷地道:“我是军人。外虏入侵,我必定是要上阵杀敌的。沙场无眼,连我自己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去了。若是现在我们如此……到时候反倒是害了你。”
于琼英呆呆摇头,喃喃道:“你若死了,我绝不嫁别人!”
朱骥缓缓转过身来,远远望着她,苦涩笑道:“天下的事,本就难说的很,我并不喜欢听到你这样说话。我少年经历情变,影娘自尽,我也曾立誓绝不再娶。可时光如流水,再深的印记也会慢慢淡去。我仍然活着,而过去的事情终究是要过去的。”
他的话语中带着说不出的惆怅与清冷,方才的旖旎早已一扫而空。于琼英望着他的面庞,良久才上前握住朱骥的手,道:“你的路是你自己选的,我的路也要由我自己来选才好。天幸让我遇见了你,我便绝不会松手。这趟回京,我便求父亲将我们的婚事定下。此后你出战沙场也好,远赴绝域也好,甚至死于疆场也好,我都绝不后悔。除非我如你一般,遇见了一个比你更好的男子,让我心甘情愿地舍了你随他而去。否则,我便依然会为你而等,此生此世,永远不悔!”
朱骥心中大震,一时感动、震撼、钦慕、惭愧,纷纷袭上心头。他反过来握住于琼英的手,道:“琼英,你听着。提亲的事,自古以来都是男方为之。我要你安心等着,也先一旦退去,我一定会三媒六证,向你父亲提亲。”
于琼英浅浅低头,轻轻点了点,略迟疑片刻,方才又郑重点头,道:“好,我等你。”她揽住朱骥的胳膊,转头望天,只觉天心月满,流水花开,这一刻,再圆满不过。
回城的路上,依然只有他们两人,于琼英坐在马背上,朱骥牵着马慢慢走在她身边。二人不再言及情爱,指点谈论的都是局势变幻。朱骥本就对孙祥调任颇感奇怪,此刻左右无人,便问道:“为什么令尊终于同意调孙祥来紫荆关了?”
于琼英道:“几日前项侍郎回来说,他考察紫荆关防务,觉得曹泰终究年纪大了,行事有些暮气。朝廷在三下旨要他堵塞各条支路岐径,他仍旧拖拖拉拉,做事远不如罗通雷厉风行。他请父亲再调一员年轻文官前来镇守,石亨又荐了孙祥。父亲不好再驳他的面子,再加上皇上也同意石将军的话,也只好调孙祥过来了。”
“说曹泰暮气,倒也不差。”朱骥随手一指身后两山间夹的谷涧,道:“好比那里,山路陡峭,但仍可通一人一马,却并无人驻守,可见曹、韩二人,都非大才。”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道,“战守之事,不是儿戏。这二人虽非出类拔萃之士,但到底经验丰富,足以安抚本关士兵,同心协力,守御关城。如今调来的孙祥全无作战经验,举止稚嫩,莫说比不上罗通,便是比起曹泰也差得远了。这种人,或许能激于一时血气之勇,然而刚不能久,毕竟后劲不足。”
于琼英不觉紧张,忙问:“那怎么办?”
朱骥叹息一声,道:“我一路从大同到紫荆关,沿途也想了许久。这一场决战,终究是避不过去的。也先之志所在,不在紫荆关,而在京城;不在皇上,而在太上皇,而朝廷也要借这一战重拾威势。土木之变以来,大同防线全面崩溃,紫荆关孤悬于外,已是守无可守了。守城官员要做的,不是坚守城池,而是尽可能拖延破城时日,好让京师可以及时为备。”
“那……你打算如何?”
朱骥停下脚步,望着于琼英,正色道:“我要留在紫荆关。”
于琼英低头沉默片刻,便抬起头来,道:“那你可还回京么?”
朱骥目中神采闪闪,凝视东北,道:“我的战场终究是在京城!”
于琼英微笑,神态间并无小儿女的留恋之态,只是在马上略一颔首,坦然道:“如此,我明日一早便独自回京去。我和父亲,都等着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