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第四三章 情愫（二）（1 / 1）

另一边女眷的酒席早早便散了，孙夫人在屋中为孙祥缝制冬衣，于琼英便坐在灯下看书。一只袖子缝完，孙夫人放下针线，见于琼英仍寂静得不发出一点声音，只觉她的身影瘦削得让人心疼，便温言道：“妹妹，还看书呢？也不怕累坏了。”

于琼英抬起头来，冲着孙夫人一笑，道：“姐姐，我从小看惯了，不觉得累。长日无聊，总要用些东西打发时光的。”

孙夫人听出她话中有一丝孤寂之意，虽有些奇怪，却也不好多问，便转了话题道：“妹妹看的是什么书？”

于琼英大方地将书送到她面前，道：“此处也没什么书可读，书架上只有这一函宋人编订的《武经总要》，便随手拿来看看。”

孙夫人接过一翻，见里面写的全都是练兵、战守、营阵之事，自己一窍不通，便合了书笑道：“妹妹果真是于司马的女儿，却连这些也看得懂。”

于琼英笑道：“我也不大懂得，只是看到里面还有几幅图画得有趣，随手便拿来瞧瞧。”

孙夫人知道她这是谦辞，越发觉得她听话懂事，毫无一丝宦门千金的骄纵之气，便笑道：“妹妹当真是温婉贤淑的性子，这才是我等闺秀应有的仪态。只是那些书说的都是打打杀杀的事情，女子还是不看为好。若真要读书，陶冶性情，也不如读些王孟五言、陶谢古体，倒可以宜体养气。”

于琼英缓缓低下头，背着灯火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她轻抚书面，低声道：“如今烽火遍地，哪里还有王孟陶谢可读？姐姐来到了这紫荆关，便也该知道，他日能相伴左右的，唯有打打杀杀之事了。”

孙夫人没料到她说话如此直白，面上便有些动容，一时讷讷说不出话来。于琼英忽然抬头，直视孙夫人的眼睛，道：“姐姐，若是紫荆关守不住，你会怎么样？”

孙夫人一怔，嘴角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道：“他若殉国，我便殉夫，这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可思虑的？”话虽如此说，手却不经意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低声道，“只是可怜这还未出世的孩子……”

于琼英默然良久，才道：“这样的兵荒马乱之地，原本就不是妇孺该来的。他为了自己的名节，却将你们置于险境。姐姐，孙监军好生自私！”

她的语速并不快，却犹如锋利的匕首投枪，一记记直刺孙夫人心口。孙夫人从未想过，居然有一个女子敢这样怀疑自己的丈夫，一时也不知是该怒还是该惊，只是结结巴巴地道：“他、他没有……”

于琼英却恍若未闻，一双妙目只是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神思不属。孙夫人见她不语，又不知所措地续道：“我们女子，原本该以丈夫为纲。他的名节，便是我的名节……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原来……也是心甘情愿……”于琼英站起身，任由白衣长袖垂下，目中满是清冷之意，只向孙夫人一福，道声“叨扰了”，转身便出了屋子。

深秋的天气已甚的寒冷，尤其这紫荆关当于山野之地，更比寻常市镇中要冷上三分。于琼英衣着单薄，被山风一吹，只觉浑身冷得难耐。然而她只觉心中烦乱，一颗心竟无处可去。温柔贤良的孙夫人，赫然又是一个母亲，被男人以大义的名义出卖，却又至死不悔。

于琼英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只觉生而为女子，乃是上天降下的最大不幸。

小小的守备府四面高墙，只能看见那一方天井上的星空，浑浊的云飘过，遮住了明月。远处正堂之上，男人们仍在欢言浪饮，谑笑之声在风中传来，清晰而模糊。

于琼英远远一望，只见朱骥正和人在席上痛饮。她嘴角漾起一丝苦涩的笑容，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府，沿着空旷的长街踽踽而行。远处高大的城堞和连绵的群山遮盖成一片压抑的背景。白日里看起来极小的关城，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甚至连鸟雀和鸡犬都见不到，城市变成了一个孤独的牢笼，将人牢牢束缚住，至死不脱。

她一个人浑浑噩噩走了许久，才觉出四面都是陌生的街市。忽然夜色中传来悠悠的钟鼓之声，击碎了沉闷的大地。她猛然惊醒，抬头一望，只见不远处便是紫荆关城的钟鼓楼。晨钟暮鼓，此时已是子夜了。击鼓人离去，于琼英独自登上钟鼓楼，只见飞檐翘角的高台上，一左一右钟鼓并立。俯瞰城下，街市犹如棋盘纵横，只有星星点点灯光仍荡漾在这一片黑色的海中。

于琼英凭栏而立，不知时间之流逝，恍惚间便解下裙带上所系的陶埙，低低吹奏。埙声古朴低沉，在北风呼啸中几不可闻。然而不知为何，所奏之曲翻来覆去只是那一支《清风吟》。这是父亲所谱的琴曲，母亲生前常常弹奏，既然见不到父亲，便只能寄曲思人。

于琼英吹了两遍，心中烦闷更盛。她咬咬牙，强迫自己吹起一首欢快的江南小调《采茶歌》，未料一曲吹毕，西风入喉，血气逆涌，便是满口腥咸的淤血。于琼英身子一软，便觉四体冰冷，脑中晕眩，向后欲倒，却觉一双稳定有力的手已托住了她的身子。

于琼英挣扎回头，那人急促地道：“傻瓜，你当真是疯了么？”

于琼英忽觉心下一定，一时也不顾男女大防，伸手便抓住朱骥的手腕，失声道：“朱公子，我……我不想变成孙夫人那样的人……”

朱骥不及深思，只展臂将她搂紧怀里，低声安慰道：“我在。”

于琼英只将身子埋在朱骥怀中瑟瑟发抖，朱骥觉出她浑身冷得犹如冰精一般，忙解下外衣罩在于琼英身上，道：“外面风大，跟我回去，我找了你好久了！”

于琼英摇头，闷声道：“我不想回去，你带我出去走走。”

朱骥轻抚她的长发，低声道：“好，我先背着你下楼。”他转过身去将于琼英背在背上，于琼英一时迟疑，可无奈血不归经，浑身无力，竟也挣扎不得，只能箍住朱骥的肩膀和脖子，将脸贴在朱骥耳后。她只觉男子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胸中一点灵犀，竟如沸腾一般。

下了楼，朱骥牵过马匹，将她抱上马背坐好，道：“你要去哪里？”

于琼英面孔突然一红，道：“我……我有些饿了。”

朱骥微奇道：“方才宴席上没有吃东西么？”

于琼英轻声道：“那样的宴席，身边都是陌生人，我总要有些礼数。”

朱骥一笑，点头道：“是了，闺秀之间的礼仪，可不比男人们少。我带你去寻些东西吃吧。”他牵着马匹，马儿便载着于琼英，一摇一晃地向前走去。转过一道弯，便见前面的小巷子口有一处店铺灯光仍是闪亮，正映出门前的挑子上写着“老秦正味”。朱骥笑着一指，道：“那可不就是吃食铺子了？原来店主是陕西人。”

二人往前走，渐渐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里头似乎混合着四五种奇异的香料，味道至冲脑门。于琼英踞着马背，伸长脖子眺望那小铺子，却见那店面矮小，门扇倾圮，门口那挑子上已被油花腻得失去了本色，不禁微微失望道：“好脏的店子呢。”

朱骥笑道：“你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哪里知道这越是脏的店子，煮出来的菜便越是好吃？我闻着这香味，便知道店里煮的定然是羊杂汤！嗯，兴许还是羊肉泡馍！”

于琼英目中露出诧异之色，嘴角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片刻二人行至店前，朱骥将于琼英抱下马，将马儿在门前白杨树上一拴，便掀起门帘踏入店内，叫道：“主人家？”

只见里屋一处黑黢黢的帘子掀开，一个头戴毡帽、头发卷曲的色目汉子弓着腰快步跑了出来，将手中的毛巾在肩上一搭，用一口陕西腔道：“客官用什么菜？”

朱骥道：“有羊肉泡馍没有？来两碗！”

店家嘻嘻一笑，又看了看于琼英，一双小眼睛一挤，道：“好嘞！”说罢转身入内。

于琼英握着朱骥的手，环顾店铺四周，只见这店墙面剥落，半是黑灰半是油腻，店中只有简简单单两套八仙桌，四面用条凳围着，在灯火的映射下泛出油光光的亮色，靠墙一溜橱柜，下面摆着四五个大酒坛子。她虽不是讲究吃穿的精致之人，但毕竟出身于书香门第，活了这十七八年，还从未踏进过这般寒酸简陋的小店，一时又是惊讶，又是害怕。

朱骥却是穷家小户长大的，什么市井民风没见过？见于琼英拘束，便将她按在条凳上坐好，道：“乖乖别动，吃好东西了。”

一时店家送上两大碗羊肉汤和四张白面馍馍，朱骥先给于琼英端了一碗，道：“你尝尝？”

于琼英见这羊肉汤清肉烂，上面铺着葱花、金针菇、粉丝、木耳等诸般配料，直是香气扑鼻，心中的抵触倒也小了些，便端起碗来小口喝了一口汤，只觉汤头醇厚，甚是鲜美，便又放大了胆子，夹了一筷子羊肉细细品味。

朱骥见她吃的认真，不觉哈哈大笑，道：“好吃么？”

于琼英原是有些饿了，嘴里塞了羊肉说不出话，只得“唔唔”点头。朱骥便又拿了馍给她，道：“你自己用手把馍掰成蜂子大小，浸在羊肉汤里吃。”

于琼英见他用手把馍送到自己面前，抬手便要拿筷子去接。朱骥却摇摇头，将手一闪，道：“你用手拿！”

于琼英一怔，道：“这……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朱骥也是一怔，随即面露笑容，便将那馍自己拿了，用手一点点掰碎了扔在汤里，道：“这个就是这么吃的，没那么多讲究。”

于琼英踟蹰了一会儿，见他一口汤泡馍，一口羊肉，吃得甚是香甜，便也战战兢兢地拈了一块馍，小心用手撕了几块。她是第一次吃羊肉泡馍，掰出的馍块非大即硬。朱骥见了只得摇头，道：“你是那么聪明的姑娘，怎么这样的小事反倒不会做了？”说罢站起身走到于琼英身后，握住她的手，细心教她该如何用力。

于琼英只觉自己的手握在朱骥温暖的掌心里，他掌心的老茧摸索着自己的手背，却有一丝难以琢磨的暧昧，她想了半日，忽然面颊羞红，随手抛下面馍，皱眉撅嘴道：“我不吃了。”

“不吃便不吃了！”朱骥眉角眼梢满是笑意，眼前原本清冷不食烟火的于小姐，却好似变成一只熟透的虾子，又是娇憨，又是妩媚，不觉笑道：“今晚你愿意做什么，我都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