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第四三章 情愫(一)(1 / 1)
离了大同,朱骥没有循着来路经过宣府,而是转到东南,从大同府内地穿过。兵燹过后,万物凋零,深秋初冬,晋北平原一片荒凉。初雪落成斑斑驳驳的一片,笼罩着残破的战垒和村落,有时一连数十里都看不见人烟,有时又有成群结队的胡骑呼啸而过。这一片土地仿佛已被人遗忘,从人世君王到昊天上帝都不屑一顾。
行了三四天,已至紫荆关下。沿途所见,大路上堡垒营寨林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得甚是严密,然而背人的山道之处,却少有人驻守。朱骥看了一回,不觉摇头,又向前进至驻马河北岸,只见河水冰胶,流动艰涩,只怕再过得数日便要全部冻上。河岸边虽有堡垒,却失修已久,并无严兵驻守。远处高大的紫荆关城横跨太行山峪,四面山原陡峭,峡谷纵横,端得是造物神秀之地,此刻暮色四合,只将一片阴影笼罩在夕阳的昏暗之中。
朱骥从浮桥过了河,从北门入了关城,只见城内街道荒凉,全是驻防的士兵。此刻战事未起,城防亦不算严密,街上只有三五老兵扫地,四处一片凄清。朱骥行到守备衙门外,递上名刺求见镇守关城的按察使曹泰,看门的军士却都连连摇头,语气支吾不定,只说曹臬台病了,不见外客。朱骥询问再三,总是不得要领,正想再作打算,却听得身后车马声大作,有人叫道:“监军来了!监军来了!”
朱骥回头一看,却见来的一队二十多人的车马队伍。士兵分列两排,护卫着中间两骑一车。那两个马上的骑士年纪大的不过二十六七岁,小的才十五六,虽然骑在马背上,却都是儒生打扮。后面的马车四面用布帘密密遮着,却不知里面坐的是什么人。
朱骥好奇,忙避到一边细看。却见当先的年轻人下了马背,四面士兵齐齐拜倒,口称“见过监军”。朱骥暗暗吃惊,忙向身边士兵打听道:“这位监军是什么人?”
那士兵摇头道:“谁知道啊?只知道是叫孙祥的,从来都没打过仗呢。”
“孙祥?”朱骥不觉更为诧异,正想再问,却见那跟在孙祥身后的少年已跳下马来,跑到后面的马车边,从中扶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妇来。朱骥定睛一看,却见那少妇竟已身怀六甲,更是惊诧,心中隐隐猜知这必是孙祥的家眷。
他难掩好奇之色,不免对着少妇多看了两眼,那少年却似警觉,一手扶定那少妇,一手便向朱骥一指,喝道:“你是什么人?居然盯着我嫂嫂不放,好生无礼!”
朱骥忍俊不禁,忙转过身去,却听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斥道:“阿祺,不得无礼,还不带你嫂嫂和于姑娘下去休息!”
朱骥听到“于姑娘”三字,顿时一怔,忙回头来看。却见跟在那孙夫人身后下车的,还有一个妙龄少女。她一身白衣,容颜清素,皮肤白皙,一双眼睛明亮而微冷,赫然便是于琼英。朱骥呆住,不觉脱口叫道:“于姑娘,你怎么在此?”
于琼英笑着敛袖一福,道:“孙监军上任,执意要带上家眷。孙夫人行动不便,父亲便叫我在旁一路照顾护送。”
朱骥似乎仍有些木木,只是挠头道:“这……这倒是真巧……”
那少年孙祺却又有些不耐,只当先拉了自己的嫂嫂,远远避开朱骥,道:“嫂嫂,这人来路不明,离他远些!”
原本走在最前面的孙祥此时也回过身来,上下打量朱骥道:“这位朋友如何称呼?”
于琼英忙上前道:“孙监军,这便是我父亲提过的朱千户,名骥,字尚德。”
孙祥顿时面露钦慕之色,拱手道:“久仰!小可听于司马提过阁下的名字,舍弟少年不懂事,还请见谅。”
朱骥见他举止彬彬有礼,原本带有的那一丝狐疑便淡了,忙和孙祥寒暄见礼。守备府内早已准备好房舍,一个名叫刘深的指挥带着孙祥等人入内,朱骥落在最后,走在于琼英身侧,低声问道:“于司马不是说,不调孙祥来紫荆关么,怎么他反倒做了监军?”
于琼英道:“这是石将军向皇上求的恩典。①”
只一句话,朱骥的心便凉了半截,低声道:“孙祥做了这个监军,虽然名义上仍受曹泰管辖,却可能全权调遣兵马,这是要把曹泰摆到哪里去?”
于琼英面色微带苍白,道:“一路来就听说,曹泰已经病了三四天了。”
朱骥心中“咯噔”一声,越发觉出事情不妙。只是此间人多口杂,不好多问,只好先随着众人进了府内。府邸里早已预备下了为孙祥接风的宴席。女眷另设了一桌,正厅上,以孙祥为首,除去曹泰称病、韩青未至,其余都是驻守紫荆关的指挥、佥事等六七个官职稍高的武将。因着朱骥是客,又单独为他加了一席。
大战将至,这等战略要地也弄不到什么珍馐美味,不过是些寻常酒肉。在场的都是粗人,孙祥自觉地位超然,随口征引史书,谈论紫荆关地理、守御,倒也头头是道,诸将官们都明白“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那一套,便顺着新上司的口风吹捧他见识高妙。朱骥在一旁听着,知道这不过都是些纸上谈兵的本事,却也不便当面拆穿,只是在一旁默默听着。
酒过三巡,忽听得外面有人通传道:“韩将军到!”
席上众人顿时肃然,低声交头接耳道:“韩将军居然来了……”便见门外大踏步进来一个身披甲胄的老将,身材高大,紫棠脸孔,目如铜铃,极有威势。诸将似乎都极怕他,一时都搁下了酒杯碗筷,无一人敢动。孙祥却缓缓立起身,端起酒杯道:“这一位便是镇守紫荆关的都指挥同知韩将军吧?久仰!还请满饮此杯!”
韩青面色如霜,只冲那青瓷小杯望了一眼,便道:“这酒杯太小,拿碗来!”
孙祥喜道:“甚好!”转头便吩咐侍从道:“拿大碗来!”
侍从转身退下,片刻便取了一个大海碗来,送到孙祥桌边。孙祥亲自斟满了酒,依旧端起送到韩青面前,道:“将军请用!”
韩青面不改色,端起大碗如牛饮水般便将烈酒喝得涓滴不剩。众人齐声喝彩,韩青却将酒碗在孙祥面前一拍,道:“该你了!”
孙祥全然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一时愣住,脸色便有些难看,不免尴尬道:“晚辈哪有将军那么好的酒量?这一碗下去,只怕晚辈定要醉了。”
他自称“晚辈”,已有服软之意。韩青却恍若不觉,道:“孙监军,你若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将来怎么监我的军?”
孙祥面上顿时一白,陡然间豪气上冲,喝道:“不过是一碗酒,怕什么?”说罢自己又满满倒了一碗,送到嘴边便是灌了一大口,顿觉一股辛辣直冲眉头。他原本已喝了四五分,此时醉上加醉,便觉那酒水下肚,犹如刀割一般。喝了小半碗,实在是难以下咽,便放低了碗悄悄从缝隙里看韩青的脸色。韩青却不动神色,只按着腰间剑鞘,看不清是怒是喜。孙祥无法,只得又硬着头皮灌了小半碗,只觉脚底发软,立都立不住了,只在心中暗暗叫苦。
朱骥坐在一旁看得真切,只怕他再喝下去便要当场出丑,也怪韩青做事太不留余地。当下便上前按住孙祥的手,道:“孙监军,剩下的我来吧!”说罢也不待孙祥反应,夹手夺过酒水,便一口喝干了。
韩青见出了个搅局的陌生人,提眼上下打量朱骥道:“阁下眼生得很,不知该如何称呼?”
朱骥笑道:“过路之人,无关大局。”
韩青仍是狐疑,孙祥却已回过神来,道:“这一位是锦衣卫千户朱骥。”
韩青久在外任,对朱骥并不熟识,“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孙祥心中恼恨韩青的趾高气扬,可初来乍到,也不得不卖他几分面子,只好又道:“韩将军的大名,晚辈是久仰了的。全椒韩氏,历代忠良,将门虎子,威名赫赫。韩将军少年时便从太宗皇帝五征漠北,又随宣宗皇帝扫平汉庶人叛乱。征甘肃、掌漕运,亦是功在社稷。韩将军敬晚辈酒,晚辈愧不敢当,无奈量浅,实在不敢多饮,坏了军中的规矩。往后日日交往,多的是相处的机会,这一碗酒,晚辈将来定会补上。”
韩青面色铁青,只冷冷地道:“今日甲胄在身,不便宴饮,营中还有防务,先告辞了。”说罢拱手示意,大踏步离去。孙祥也不相送,只是自嘲一笑,坐回椅子里,挥手道:“大家照旧吃喝,照旧吃喝!”
诸将被韩青一搅,却都没了心情,纷纷接口营中有事,各自离去,转瞬走了个干净。孙祥先是惊讶,随即愤怒,最后只能和朱骥面面相觑,一脸落寞。朱骥见他纯然一片书生气,知道他必定压不住这些老将,心中暗叹朝廷这次的人选可是选得岔了,想了想才拍拍韩青的胳膊,道:“明日一早,你去探一探曹泰的病。”他顿一顿,问:“可要我陪你去?”
孙祥僵着脸摇了摇头,道:“曹泰必定是装病!”
朱骥叹息一声,道:“他既然自称病了,那你就得把他当成真病来对待。”他看看窗外月色已高,便道:“时辰不早,回去歇息吧,日后你的担子可重着呢。”
孙祥面上涌起一片血红,愤然道:“我这次带着家眷来任上,便是要与紫荆关共存亡!”
朱骥听他说到“亡”字,心中便觉不自在,脱口便道:“何必总想着死?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孙祥默然,抓起桌上的酒杯将残酒一饮而尽,却觉心中一片荒凉,原本的一腔热血似乎已被辜负得一滴不剩,只剩下这个空空的躯壳,也不知要去哪里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