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第四二章 浮沉(三)(1 / 1)
晨曦初露,朱骥便匆匆回到总兵府内。一进签押房,便见郭登正对着墙上一张大大的西北舆图出神,朱骥唤了他数声,他才渐渐收回思绪,转身道:“坐吧。”
朱骥谢过,签斜着身子坐了,便道:“郭将军对也先的入侵,可有什么想法么?”
郭登道:“之前也先在土木堡俘虏了太上皇,几乎全是出于意外。也先当时本只是想在边境剽掠一番,其实并无大举深入内地,围攻京畿的准备。因此即使将太上皇扣为人质,也不得不返回塞外重新休整。如今他们卷土重来,亦不是当真冲着大明的江山社稷来的,只是想拥护太上皇重新做了皇帝,他们好再图谋利。”
朱骥皱眉道:“郭将军认为,瓦剌志不在中原?”
郭登登时笑了起来,道:“瓦剌人口不过十余万,内部脱脱不花、也先、阿剌互不服从,远不能和当年的金人、元人相比。且瓦剌重骑兵轻步兵,利于平原冲杀,而不利于攻城略地。这样的一支军队,如何能深入内地?”说到这里,他慢慢敛去笑容,又道:“不过虽说瓦剌占不了中原,可一仗我们却万万不能输。不说那些虚的,若是此仗败了,我大明五十年之内北部边境便再无宁日,从此处处受制于彼,却是连两宋都不如了。”
朱骥悚然,细细一思,越发觉得可怖,因忙问道:“瓦剌若要攻打京师,却不知会走哪一条路?”
郭登一指墙上舆图,道:“北路,乃阳和、宣府、居庸,由正西攻向京师。南路,乃蔚州、紫荆、易州,由西南向后包抄京师。不知朱千户有何高见?”
朱骥起身细看舆图,仿佛要将那些圈圈点点全都记到灵魂中去。他端详了舆图许久,方道:“北路之居庸关、南路之紫荆关,当是这两路的关键。若我是也先,则必然走南路。居庸有阳和、宣府为门户,地势多变,且有杨洪坐镇,极难攻克;紫荆关的门户蔚州、广昌则因战乱凋敝,几为坦途,片刻便可直逼关下。”
“不错!”郭登振衣而起,道,“此外,紫荆关岔道远比居庸关多,说是天下雄关,其实并不易守。也先只须派大军在关前正面佯攻,另派小部人马由小路翻过山岭,便可从内外两面夹击,不容紫荆不破。”
他转头目视朱骥,道:“朱千户可记得,当年蒙古军队攻打金国,先攻居庸关,金人凭城据守,元兵不克,便改攻紫荆关,败金兵于五回岭,随即前进至涿州、易州,然后从南仰攻居庸,才打下这天下雄关。若将紫荆关比作脊背,这紫荆关就是咽喉。‘劲卒捣居庸,北折其背;大军出紫荆,南扼其吭’,①咽喉虽在内侧,可一旦遭袭,便有生命之忧!”
郭登素有儒将之称,此刻随手拈来典故,侃侃而谈,无不切中肯綮。朱骥只听得冷汗涔涔而下,忙道:“如此,紫荆关该如何守御才是?”
郭登伸手点在舆图上一处,道:“紫荆关北有拒马河,紫荆之险,实被拒马河界破。若此处为敌所据,则关城气势全失,我军战守非宜。河北有地名三里铺处,地势险要,可以驻扎。若派兵驻守此处,当不失地利。②”
他正说着,忽听门外有人禀报道:“将军,城北外有自称瓦剌使臣纳哈出之人,带领通译十人入关求见,说是奉也先之命,进京与皇上……议和。”
朱骥一凛,脱口道:“大战在即,议和难信!”
郭登点点头道:“不妨事,先去看看他们说的什么。”说罢起身走到门外,命道:“派兵将使团迎入在馆驿内安置,我立刻便到。”
当下二人换了官服,郭登带了全副仪仗来到大同驿内。纳哈出一行人早已在正堂中等待,只是四面守卫的官军嘴严,一点风声也不肯漏。此时一见郭登到来,便大喇喇地拱了拱手,上前道:“郭将军好生怠慢,这便是天/朝对待藩国的礼仪么?”
郭登道:“那颜既知瓦剌不过是大明藩国,之前又为何悍然兴兵进犯?”
纳哈出说话一时不慎,便被郭登抓了把柄,心中便忍不住暗骂汉人奸猾。他想了想,又笑嘻嘻地道:“郭将军这话是过了,若非贵朝的王振悔婚赖账在前,削减马价在后,使我瓦剌颜面丧尽、衣食无着,我们又如何会被迫出兵自卫?”
郭登不觉哂笑道:“自卫?那为何你们如今还盘踞在我朝边境上掳掠不去?为何你们还扣押着我朝太上皇不肯放归?若你们真是衣食无着,大可诚心向我大明皇上乞求,圣天子有好生之德,自然会赏赐给你们粮米茶铁。若是一言不合便要杀人放火,那与强盗又有何益?”
纳哈出嘴角一扬,傲然道:“如今我们便是来送贵国皇上回京的。到时候和议一成,双方重开贡市,我们自然便会从边境上退去。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假,却也要看你们有没有诚意!”
郭登还未出口,立在他身后的朱骥已接口道:“那颜仔细,我大明天子如今拱卫社稷,远在京师,落在贵邦手里的,是我们的太上皇!”
纳哈出冷笑道:“我们可不认什么太上皇!皇上仍然在世,你们有何权力另立新君?当今大明天子只有一位,便是如今驾临瓦剌的正统皇帝!郕王自立,乃是篡位!”
此言一出,在场的明军尽皆失色,纷纷握紧刀柄,便要与这群口出狂言之人拼命。纳哈出环顾四周的刀光剑影,双眼一翻,道:“怎么,你们要动手不成?”他从怀中一摸,掏出一封书信高举过头,道:“这是你们大明正统天子的亲笔书信,见了御笔,还不下跪么?”
明军面面相觑,都迟疑地看向郭登。郭登深吸一口气,道:“这是矫诏!是奸人诱贵邦太师也先所为。前日投敌大同镇指挥李让矫诏号称奉上太皇书信到此,已被我当场斩杀。那颜是客,我不会动手。可那颜也该明白,社稷有主,大明有君。我等臣民,服从的只能是新即位的天子,将来是战是和,也全然要听新君指令。太上皇之令,请恕我等不能遵从了!”
纳哈出面上肌肉抽搐,只得将手中的“御笔”放回怀中,复又重重踏上一步,道:“郭将军好生强硬,难道是真不想让皇上回朝了么?”
郭登面色肃穆,道:“若也先太师真有诚意送回太上皇,只须派五七人护送太上皇至大同城下,我自会通知京师,派人以上皇法驾将之送回京师荣养。”
“荣养?”纳哈出不觉笑出声来,道,“难道太上皇回去后,便要做一辈子太上皇么?”
这又是极敏感的问题,在场诸人都紧摄心神,大气也不敢出。郭登沉吟良久,方一字一顿地道:“以中国礼法言之,太上皇之尊崇犹过皇帝。太上皇既已得此尊位,将来便绝不可能再以尊就卑了。”
这话虽然婉转,却无疑已昭示了太上皇纵然回京,也不可能再继任帝位。纳哈出不觉震怒,喝道:“郭将军好大的胆子,这些话也是人臣能说的么?”
郭登笑道:“社稷为重君为轻,我既是大明臣子,这些话又有何说不得?”
纳哈出不觉呆住,在他的记忆中,这几十年来大明上下无不是一派文质彬彬的虚荣之气,来往使节也都是客套谦卑,不敢多事。自土木变后,边务废弛,瓦剌军队所过之处明军更是望风逃窜,毫无振奋之心。今日见到郭登,忽然才隐隐觉出,永乐年间太宗皇帝能率军五出漠北,冷峻阳刚之风到底未曾全失。
他不觉肃然起敬,渐渐收了最初的轻视之情,抚胸一礼道:“郭将军,这些话但愿你能说到做到。我奉太师之命进京面见郕王,不便再于此处叨扰。今日住宿一夜,明日便即启程。”
郭登见他语气收敛,便也不再剑拔弩张,也还了一礼,道:“皇上自将以最尊贵的礼节,迎接远方来的客人。告辞。”说罢转身掉头而去,朱骥等一群人也随着他匆匆离去。
回到总兵府内,朱骥便道:“郭将军对瓦剌使者好生客气。”
郭登听出他话中的讥讽之意,却只摇头苦笑道:“两国相交,不斩来使。”
朱骥不觉呼吸急促,道:“若他日也先带着太上皇来到大同,郭将军也要这般客气么?”
郭登苦涩一笑,缓缓坐下,双目渐渐凹陷下去,许久才道:“这一场仗,我不能打。”
朱骥皱眉道:“为何不能?”
郭登双手按膝,沉声道:“因为那是太上皇。除非敌人先行进攻,否则,作为臣子,我终究不能向太上皇所在之处动手。”
朱骥的声音陡然急促起来,他猛然立起,道:“难道你就看着也先逍遥而来,逍遥而去?”
郭登摸了摸鼻子,道:“我也想过要用计劫回太上皇……”
朱骥一怔,忆起前事,道:“土木变后,也先拥太上皇到大同城下,听闻便是将军企图派死士夜入敌营,将他劫回的吧?”
郭登却不笑,只是正色道:“不错。只是太上皇究竟怕……为求稳妥,只能作罢。何况,若是当真救了太上皇回来,皇上那里,我又该如何交代?”
“皇上、太上皇……”朱骥一时烦乱无比,只觉这样诡谲的局势,纵观廿一史,似乎都未曾有过。他凝思许久,终于站起身来,道:“郭将军,这局势我怕是参不透了。我不过是个武将,敌人入侵,便只知上阵杀敌。既然大同无仗可打,我待着也是无益,还请郭将军许我回京城备战。”
郭登一双略显苍老的眸子直视着朱骥,许久才微笑了出来,道:“你是心比天高的,年轻人,愿意去闯一闯,也并无不可。你是武将,只要冲锋陷阵便好了,至于旁的事,切勿掺和进去,这也算是我给你的忠告。”
朱骥默默咀嚼郭登的话,又想起之前李贤对自己的嘱托,不禁轻轻叹息,只觉时移世易,沧桑轮转,明明恍如昨日,却再也无法回头。他忽然立起,朗声长笑,道:“多谢郭将军了,末将无才无德,此生只求做事问心无愧。”说罢深深一揖,掉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