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第四二章 浮沉(一)(1 / 1)
当夜,朱骥住在宣府驿内,朦胧中只听得馆驿外的街道上军马来来往往,似乎是在为杨俊进京做最后的准备。声音虽不甚大,却嗡嗡嗡吵得人睡不着觉。朱骥索性起来,挑了灯练字。夜深人静,忽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叩门,朱骥一怔,握着笔随口问道:“是谁?”
门外的人低声道:“是朱千户么?小人是奉于司马之命前来送急件的。”
朱骥忙打开门让人进来,那人从怀中取出信件交给朱骥。朱骥接过一看,见信封背面封着火漆,上面钤着于谦的花押,知道此事必然重大,忙拆开对着灯光读道:“昨日大同总兵郭登密报,擒获从瓦剌归来大同通译指挥李让一人,言其向瓦剌泄露边塞堡垒守将及兵马布置,又擅受也先官职,汝速查明实情来报。事密,切切。”①
朱骥连看了两遍,只觉手心微微出汗,只低声问道:“项侍郎处可知道?”
那信使道:“于司马吩咐,此事不必让项侍郎知晓。”
朱骥暗暗吸了口气,便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烧了,才对来人道:“我明白了,你先回去吧。”
来人悄然没入夜色,朱骥原本的那一丝睡意也全然无了。看那李让的官职,也不过是个寻常通译,哪里会知道边塞堡垒守军这样的机密之事?何况就算真是如此,交给郭登审问也已足够,又何必要自己前去查探,甚至连项文曜也要瞒着?他闭目冥思,暗暗猜到此人身上必有不可告人之处,如今时局敏感,于谦才不得不如此谨慎。
第二日一早朱骥避过驿馆随员,独自启程西去,两三日后便到了大同。这些日子以来大同已沦为孤岛,周边堡垒不是陷落,便是逃得空无一人。原本繁华富庶的大同城内外一片冷落,四处城门严加把守,人员进出都要一一搜查。进了城,街巷中亦是清冷无人,唯有一队队迈着整齐步伐的士兵按时巡过。
朱骥也不急着去寻郭登,只先往西街寻了处茶铺闲坐吃茶。如今时局紧张,铺子里茶客稀少,茶博士给朱骥上了茶,便恹恹回到柜上打盹儿。朱骥环顾店中,见那个往日唱鼓子词的瞎先儿黑二姐正坐在墙角在修那张蛇皮小鼓,便移杯过去问道:“二姐近日生意可好?”
黑二姐目不见物,耳朵却好,不禁放下小鼓,笑道:“这位爷台听着陌生呢,什么时候来捧过俺黑二姐的场子了?”
朱骥笑道:“三四年前来听过一回,最爱二姐的《双献头》。”
黑二姐容貌并不出众,此时却轻轻叹息一声,露出叹惋之色,道:“自从拉胡琴的王小官死在鞑子手里,那《双献头》俺是再不唱了的。”
朱骥无声喟叹,又问道:“我向二姐打听一个人,可好?”
黑二姐强颜一笑,道:“爷台说便是,大同城里还没有二姐不知道的人。”
朱骥徐徐道:“在下是京城人氏,早年在大同为商,受过一位李让李指挥的恩惠。这两年生意发了,想回来看看恩人,却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二姐可能给我指个路么?”
黑二姐却是轻轻“哦”一声,道:“是那个在军中做通译的李让么?你不用去寻他了,他坏了事,连老宅都封了。”
诸暨故作惊讶,道:“怎么回事?”
黑二姐却只是摇头道:“俺黑二姐姓黑,从不管白道上的事。爷台若无必要,也早早离了大同才是。如今大同是是非之地,你是不相干的人,何必来蹚浑水?”
朱骥听出她话中有话,忙从怀中摸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道:“二姐,李指挥是在下的恩人,有恩不报,不是畜生都不如么?”
黑二姐摸摸桌上的银子,忽然一笑,抓起银子丢回朱骥怀中,骂道:“小兔崽子,以为你二姐是什么人了?你既然想知道,告诉你也不妨!土木之变后,也先带着皇上来到大同叩关,总兵刘安带着城中百官出去拜见。皇上问起城中可有通译,刘安便说了李让的名字。皇上叫人去唤李让出城,李让却死活不敢出去,折腾了半日,才勉强去见了皇上,之后便一直留在皇上身边,服侍车驾北去。只是几日前他不知为何又回了大同,可一回来便被新任的郭总兵抓了,又封了宅子,锁了家眷,硬说他做了汉奸。大同城里颇有人为李让鸣冤,说他不曾投敌,只是郭登不肯松口,旁人也没有办法。”
朱骥听她一口一个“皇上”,也不出言制止,等她说完了才道:“那二姐以为,李让会不会投敌?”
黑二姐冷笑道:“俺又没见过李让,鬼才知道他会不会投敌。只是李让是孝子,他爹娘全在城中,真要投敌,难道便一点顾忌也没有么?何况就算他投敌了,为什么又突然回转大同,那不是自投罗网?”
朱骥点点头,拱手道:“多谢二姐,告辞了。”他悄悄将怀中的银子再度放在桌角,转身离去。却听身后黑二姐笑道:“阁下不是李让的恩人吧?你到底是吃哪家饭的朋友?”
朱骥停步,回首笑道:“二姐当是我朋友,我自是感激不尽。银子算是我买消息的钱,二姐拿去修鼓吧。”
黑二姐伸手摸着了银子,在手上一抛,塞进怀里,大笑道:“滚吧!”
朱骥出了茶铺子,上马一路驰到总兵衙门外,送上名刺,过不多时便有人请朱骥入内。这官署短短几个月间已三易其主,从朱冕,到刘安,再到郭登,府中摆设也是大变。郭登自命儒将,不喜朱冕的纨绔气,亦不喜刘安的暴发气,便将原本太过奢华的摆设通通撤下,只作素雅装饰。
入了花厅,郭登已等候在此,两人寒暄数句,朱骥便开门见山地道:“于司马要我查李让投敌案,郭总兵便带我去见见他吧。”
郭登道:“不瞒你说,人确实在我这里,不过昨日便已死了。”
朱骥大惊,道:“死了?怎么死的?”
郭登淡淡道:“我向皇上建言,此人太过敏感,不能审,亦不是我敢审的。但若要押到京师,又恐一路不宁,不如索性/交给我自行处置,皇上已是批了我的奏疏,我便将人杀了。”
“可是于司马叫我来查这案子!”朱骥几乎大怒。
郭登却只凉凉地道:“于司马难道不知夜长梦多么?”
“纵然夜长梦多,可人已经在你手里了,你还怕什么?不管怎么说,那总是一条人命!”
郭登回过头来,细细打量朱骥,半晌才笑道:“小兄弟,你可知道李让手中握着一封太上皇写给孙太后的书信?”
朱骥猛然抬头,惊道:“什么?”
郭登冷冷压低嗓音,道:“太上皇说,皇上不当继位,他是篡政夺/权!”
朱骥惊道:“这……这是真的?”
郭登道:“那信自然是旁人代笔,印鉴却是太上皇的不假。据李让自己供述,之前使臣喜宁和纳哈出返回瓦剌,传回了皇上登基的消息,太上皇便气得不行。后来孙太后又派季铎送来书信和衣物,太上皇见了更是伤心。太上皇本是想让李让拿着信回来为他游说边关将领,幸好如今是我做这总兵……这事若是真捅了出去,还不知会闹出多大的麻烦!”
朱骥只听得全身冰凉,回想起登基圣旨中所写的“兄弟友于”、“恭让帝位”的文字,真觉说不出的可笑。他只觉口干舌燥,呆呆扶住面前桌椅,喃喃道:“太上皇,他怎会如此?”
郭登放缓了口吻,叹道:“一朝落魄,权势被夺,心中有怨恨,这亦是人之常情。”
朱骥痴痴笑道:“我以为太上皇能理解的,皇上和于司马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郭登道:“到底为了什么,此刻已是不重要。如今大明已有新君,如李让这种心向旧主之人,是断不能活在世上的。不论他到底有没有通敌,他都只能以通敌罪被杀。这件事纵然是于司马来做,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既然如此,不如我来做这个小人。”
朱骥木然坐入椅中,望着眼前自己的脚尖,低声道:“是,我明白。换了是我,也……也只能如此,这便是无可奈何。”
郭登无言,只是抬头望着窗外出神,良久才叹道:“李让的家人,都是不知其中情由的,我没有杀他们。只是如今战乱频仍,要活下去也是不易。”
朱骥默然,转念想起黑二姐说起那“拉胡琴的王小官”时的神色,心下微怆。郭登却已打起精神来,道:“你回去吧,事情我会向于司马解释。”
朱骥低声道:“是。”他想了想,终是忍不住道,“大同城里的百姓,对太上皇很是怀念。”
郭登笑出声来,道:“便是天下人都怀念太上皇,那又有什么用呢?这天下终究不是小民的天下。圣人言‘民贵君轻’,却还是看不透,这世上最重的,乃是权势和时运。”
朱骥缓缓起身,冲着郭登的背影道:“可我总以为,这世上还是有公道的。”
郭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可抑制的悲怆之事,只是攀着窗棂,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