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第四一章 边务（二）（1 / 1）

第二日，位于土木故地的祭台已经基本搭建完毕，在怀来城内官位最尊的文官怀隆兵备道引着朱骥、项文曜等人前去查看。从此西去的官道，原本是京畿西北路极热闹的所在，一年四季商旅不断，只是大战过后，万物凋零，蒿莱遍地，血绣苔花。偶尔有一两个瑟缩的行人骑着蹇驴匆匆而过，面上满是惊恐过后的麻木。天地苍黄，远近零落地散着几个堡垒村寨，似是毫无人烟。近处，唯有枯树老藤，野花蔓草，在这片吸饱了血肉的土地上发疯似的生长。

土木堡的高地上，孤零零地搭着一串雪白的灵棚，竖着高大的灵幡，其间尚有四五个民夫在做最后的休整。棚内摆着供桌、三牲、香烛，除此之外，高原沉寂，万灵漠然，仿佛再无一丝生机。朱骥停马向众人指点当初战地的遗迹，只是同行者如项文曜等人大多是当时在京的文官，虽然听朱骥说得悲惨沉痛，内心却只觉得奇异和恍惚，仿佛当时的血腥、哭喊、杀戮，都不过是几千年前史官笔下的一抹墨迹，刺眼而又隔膜。

这一趟出行，在各种好奇的追问中开始，在各人的默默中结束。正要回程，却见东边的官道上有人飞驰而来。马上骑士奔近，众人才看出他脸上满是惶急。他手上勒缰，却顾不得让马全部停止便飞身跃下，向着项文曜单膝跪下，叫道：“项老爷，救救我家康指挥吧！”

众人大吃一惊，项文曜一把将他拉起，道：“出什么事了？”

那骑士一张脸涨得赤红，结结巴巴地道：“杨……杨公子打进来了！”

“什么？”所有人都是又愕又怔，一时都未反应过来那“杨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倒是朱骥见机得快，立刻质问道：“是杨俊？”

那骑士连连点头，手指远处看不见踪迹的怀来城，颤声道：“他……他带着一帮人冲进来，正逢着我家康指挥不在，他见人就打，也无人敢拦，硬说是我家康指挥坏了他的事。……”

“该死！”朱骥立刻醒悟过来，转身便对项文曜道：“我回去看看。”

项文曜沉着脸点了点头，只道：“小心行事。”

朱骥自然知道项文曜指的是什么，立刻便跳上马背，随那骑士一路赶回怀来。一进怀来守备府，便见原本沿着大门一路向内的岗哨都跑得没影了。刚绕过影壁，却见正堂当中的太师椅上大喇喇坐着个一脸血气的青年，便是杨洪的儿子杨俊。其余还有十几个亲兵分立庭中，手按刀剑，竟是一片杀气腾腾。

朱骥正要上前，忽听得大门外有人高声报道：“怀来卫指挥佥事康能到！”朱骥想要静观其变，忙又将身子往照壁后一缩。却见一脸惊慌的康能小步从外头跑进来，一见杨俊，顿时失声道：“杨公子，你、你、你怎么来了？”

杨俊豁然起身，揉了揉脖子，伸手一指堂下的康能，便喝道：“给我打！”

康能大惊，连连后退，摇手道：“这……这是怎么说的？”话还未说完，肚子上已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他只觉满腹的大鱼大肉都要呕了出来，然而“哇”地吐出来的，却只是一口酸水儿。杨俊冷冷上前，扳过康能的脖子，道：“怎么说的？你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么？”

“我……我知道什么？”康能目光闪烁，一张脸涨得紫红，连声道：“杨公子，你老人家可千万留意！留意！”

杨俊拍拍他的面颊，冷笑道：“老东西，竟然敢拆老子的台？你难道不知道老子是做什么的么？我爹爹是宣府总兵昌平伯杨洪，便是皇上也要卖他老人家三分薄面，你居然敢在背后多嘴多舌？什么私藏军器，什么弃城逃跑？知道的倒不少！信不信我今日便是打死了你，也没有人敢来管我！”

他一挥手，四面的士兵立刻拳脚齐下，便将康能按在地上痛打起来。饶是康能也有武艺傍身，此刻却双拳难敌四手，只有被人狂殴的份儿。杨俊似乎饶有兴致，随意在一边坐了，故意拈着兰花指，唱到：“我泪湿香罗袖，他鞭垂碧玉梢……①”

朱骥在照壁后只看得气血上涌，也顾不得忌讳，几步闯入堂中，喝道：“杨俊，你不要欺人太甚，这事与康能无关！”

杨俊吃了一惊，起身一看见是朱骥，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哎呀呀，原来是你，这可真是好久不见。如今在哪里高就？”

朱骥不答，见康能已被那群如狼似虎的士兵打得半死不活，几步上前便将人驱散，护住康能道：“杨公子，康能也是正四品的朝廷武官，你有何权对他加以私刑？那些事都是我逼他说的，你若要报复，冲我来就是！”

“你？”杨俊背着手走近朱骥，盯着他的面皮，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只奇怪，康能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在背后议论我，却原来是你在这里挑拨，你是不是要朝廷杀了我才高兴？”

“就凭你弃了独石、马营，便该是死罪一条！”

杨俊哈哈大笑，道：“杀了我，朝廷如何安抚我的父亲？天下又有谁能代替我父亲镇守宣府？朱家如今可离不了我们杨家了。便是于司马亲自弹劾我，只怕也管不得用了呢。”

朱骥心知他说的是实话，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当即便道：“你犯的是什么罪，又该怎么处置，那都是朝廷的事，我管不着。可今日既然你当着我的面，将康能打得半死，那我便不能坐视。要么你将他医好，要么康能自己开口说饶过你。否则人命关天，终究不是儿戏！”

杨俊俊秀的面庞陡然阴刻下去，道：“朱骥，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朱骥冷笑道：“我就是还为你存着这张脸面，才教你如此行事。若真是要大家扯破脸皮，我一纸奏疏可就递上去了。不管上面办不办的了你，坏了你的名声却是足够的。”

杨俊从小跋扈惯了，如今被朱骥如此威胁，哪里还忍得住怒火？他转眼一撇院中兵器架上插着刀枪，几步上前摘下一支□□，冲着朱骥心口便如猛龙般攒刺下去。

朱骥虽料到他要动武，没想到他一出手就是要人性命的招式，只得一个铁板桥狼狈不堪地避过，反手亦摘了一杆枪握在手里，道：“杨公子，你连我也要杀么？”

杨俊满面狰狞，道：“我早就想杀你这多管闲事的家伙了！”说罢挺腰拧胯，以肩带臂，依旧不依不饶往朱骥心口刺下。朱骥挥枪连挑，将木杆如灵蛇般绊上杨俊枪身，回身带开数步，却眼看着杨俊第二枪又直奔自己胁下而来。朱骥暗骂杨俊阴狠，却依旧只是横枪将那一点银心格在外门，并不主动出击。杨俊见朱骥连续两招都不敢回手，只道朱骥究竟怕了，手上更是来劲儿，□□如暴雨梨花般如影随形，招招不离朱骥要害。

朱骥心中虽恨杨俊，可总想着顾全大局，不愿真的与他对敌，因此一路只是见招拆招。二人正颤斗不休，忽听得有人大喝一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朱骥抬头一看，却见项文曜已带着文武官员回来，忙撤枪后引，远远跃开，道：“杨公子，事已至此，何必多做纠缠？”

杨俊忿忿收枪，随手扫倒一片花木，只望了项文曜一眼，便高声喝道：“孩儿们，走！”

杨俊带来的亲兵正要归队离去，项文曜却上前一步，拦在杨俊面前，道：“杨公子，给我个面子，康指挥的事你必得有个了结！”

杨俊面色铁青，却也知道项文曜不比朱骥，乃是兵部大员、朝廷钦差，只得颤抖着手探入怀中，半晌摸出一对鎏金缠臂，却也不知是哪个粉头给他的定情信物，随手便丢入项文曜怀中，昂首便走。

怀来官员无一人敢当面阻拦，都下意识地让开路来，放这批大爷扬长而去。直到他走得远了，项文曜才轻叹一口气，将手中的金缠臂交给怀隆兵备道，道：“拿去给康指挥买药吧。”

杨俊闹了这一出，所有人都有些恹恹地打不起精神。康能被打得昏迷不醒，也不知能不能熬过去。朱骥一想到如此一条人命竟然只及一对不知真假的首饰，心中越发觉得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