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第四○章 新君(二)(1 / 1)
九月初六日,郕王朱祁钰在奉天殿举行登基仪式,正式继位,尊兄长为太上皇,皇后钱氏为太上皇后,侄儿朱见深为太子,改明年年号为“景泰”。登基大典庄严肃穆,乐舞埙箎,雍容万方,身穿衮冕的朱祁钰仪表深沉,远远望去犹如一尊玉雕,看不出半点心思。
尽管新君一再下令,因国势紧张,一切礼仪俱得从简,但即使如此,繁冗的仪式仍持续了一个早上。等到祭过太庙、宗社,时辰已到了中午。群臣们早已饥肠辘辘,一路的行礼跪拜叫人又累又厌,何况还要顶着全套厚重的礼服,因而人人脸上都带着恹恹之意。
大典结束,朱祁钰换了常服,依旧点了四五个信任的大臣,往文华殿议事去。随行的官员们都在心中暗暗着意,如今“殿下”成了“陛下”,“下官”成了“微臣”,各种礼仪可万万不能出一点差错,眼前的少年天子虽无多少执政经验,但心计深沉,比起太上皇的儒雅温文,似乎更不好对付。
文华殿内,执事的宦官除了金英、兴安两个,其余的都换上了郕邸旧人。丹墀左右鹤颈香樽中焚的沉水香,也换成了朱祁钰喜欢的柏子。御用监早将原本太上皇习用的一应文房物什撤得干干净净,依着新君的习惯重新打造了奉上。
正堂上,朱祁钰与殿中王直、陈循、于谦等人议事,另一边的梢间内,两个司礼监的小宦官则在相对在矮几边整理着群臣送上来的贺表。这差事颇为无聊,大臣们的贺表写得千篇一律、歌功颂德,只教这两个少年宦官看得昏昏欲睡。
正迷糊间,忽听得朱祁钰提高了声音道:“……刘安那厮好生大胆,居然假传太上皇口谕,自封侯爵,擅离职守,来到京城,朕断不能饶!”
小宦官们齐齐被这清厉的嗓音一惊,其中一人手中的一份奏疏便跌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小宦官吐吐舌头,忙弯腰拣在手里,见封面上题的官爵正是“广西道监察御史李著”,随手翻开正文一看,然而第一句便看得人浑身一颤:
“下官广西道监察御史李著疏呈殿下!”
那小宦官吓得失声叫了出来,皇帝和群臣顿时齐齐向这边看过来。朱祁钰向金英一扫眼光,金英忙快步进了梢间,喝道:“做什么呢?”
那小宦官面色惨白,将手中的奏疏送到金英手中,哭道:“师傅快看!”
金英细细一看,竟也吓得呆住。这李著满纸“下官”、“殿下”,竟是仍把朱祁钰视作亲王!不论他是不小心笔误还是有心如此,这都是要掉脑袋的大事。金英是稳重之人,知道这事若是弄大了会不好收拾,忙欲将那奏疏塞进袖中悄悄带出去销毁,冷不防却听朱祁钰的声音道:“金英,你要把奏疏藏到哪儿去?”
金英顿时觉得背上浮起了一层白毛冷汗,正要伸进袖筒的手顿时僵住。他只得转过身来,小步趋到御案前,将手中的奏疏奉上,道:“皇爷请看。”
朱祁钰接过李著的奏疏,便对着案上的琉璃灯看起来。略带青色的灯光下,映得本就白皙的面色更无一丝血色,那一双修长的手微微颤抖,良久才猛地抬起头来,将奏疏往地上重重一掷,喝道:“锦衣卫,拿广西道御史李著!”
门外听令的校尉立刻遵命离去,殿上臣子都为着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却无人知道新君震怒所为何事。于谦正欲上前询问,王直却暗暗使个眼色制止住他,自己上前弯腰拾起李著的奏疏,也不看其中的内容,只是恭恭敬敬地放于御案之上,才退后至殿中,道:“皇上,这广西道监察御史李著是陕西郿县人,以贡生入国子监读书,太上皇在时破格擢为御史。此人素有狂疾,之前对着太上皇也敢顶撞,如今若真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只盼皇上看在他谏官的身份上,饶过他的死罪吧。”
朱祁钰冷笑道:“王老先生说得真好听,你怎么不看看他写的是什么?”
王直压低下头去,道:“既是悖逆之言,臣万死不敢看。”
朱祁钰冷笑得越发厉害,也不落座,只背着手在丹墀上来回踱步。殿中如于谦、陈循等人,都只能死死盯着桌上的那份奏疏,在心里暗自揣测其中的内容。过了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听得殿外脚步声大作,领班的校尉进内禀道:“皇上,李著带到!”
众人齐齐后转,便见两个校尉拉扯着一个身着青袍的七品御史进内。登极大典才毕,他身上居然就散发出浓浓的酒气,也不知是去哪里灌了多少黄汤。朱祁钰更是怒极,又将那奏疏丢到李著面前,喝道:“这是你写的么?”
李著也不跪拜,只大喇喇地低下头去一看,随即抬头禀报道:“回殿下,这是下官写的!”
他至此仍是一口一个“殿下、下官”,在场的大臣顿时都白了脸。王直立刻厉声喝道:“李著,此时丹墀上坐着的是大明天子!”
李著轻蔑笑道:“我可没见到什么天子,如今坐在皇座上的,只是天子之弟郕王!”
朱祁钰眼中陡然溢出浓浓的杀气,他缓步下了台阶,走到李著跟前,咬牙道:“李御史,你醉了吧?”
李著躬身一揖,道:“下官所说皆是正言!”
“正言?”朱祁钰怒极反笑,道:“你还要说什么,一并说出来,叫大家听听!”
李著避过他的目光,只是双目直视面前空空的御座,道:“皇上北狩,乃国家之大不幸,然东宫已建,又是国家之大幸。太子虽然年幼,却也是天帝龙种,有他在此,轮不到别人继承帝位!”
大殿中冷寂无声,只听见李著侃侃而谈,冰冷的话语落在地上,尖锐得仿佛要刺破人的耳鼓。朱祁钰一时狂怒,不待他将话语全部说完,已是厉声喝道:“来人!把这逆臣拖出去杀了!”①
诸臣都是大惊,王直急忙叫道:“皇上三思!”他一时也想不出话语来劝住盛怒中的皇帝,只得道:“皇上刚刚登基便见血光,只怕于国于己都是不祥之兆啊!”
朱祁钰气得浑身颤抖,指着李著的鼻子对王直道:“东王先生,这厮是指着朕的脸骂啊!你们说说,天下可有这样的臣子?莫非朕不是皇帝?莫非朕身上这身龙袍是假的?朕登基不到一日,便有人来质疑朕这皇位来的不正,朕若不杀他,将来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王直连连叹息摇头,重重地道:“皇上真要处置他,就叫他上司左都御史陈镒寻个由头,将他远远贬篡烟瘴之地,眼不见为净吧。这事若真是闹大,只怕天下更要汹汹不已。”
朱祁钰此刻虽在气头上,毕竟理智不失,想想若真是悍然杀了李著,只怕隔天京城上下便都要淹没在流言蜚语中了。他慢慢静了下来,看看李著仍昂着头站在殿中,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又看看另一边,一向敢于任事的于谦一直沉默不语,便淡淡开口道:“于卿,你以为如何?”
于谦默然良久,缓缓上前道:“臣以为,此事不宜声张。除了今日殿内之人,断不能再让外人知晓。否则一旦被瓦剌探听到我朝仍有人心向旧朝,他们便可以效金人欲立丙午元子②的故智。到时候朝廷分裂,我们便更难应付了。”
朱祁钰略带不满地皱皱眉,加重了几分口气,道:“朕是问你,如何处置李著!”
一时所有人都看向于谦,文华殿本就甚是宽敞,此时只有他一人应诏站在殿心,更显出几分孤另之意。如王直这般厚道的老臣,都在心里暗暗叹息,心想皇上这般逼他,他将来只怕更要难做人了。倒是陈循,他本就和于谦没什么特殊交好,倒也乐得看他出洋相。寂静的殿中冷了许久,才听得于谦苍劲却憔悴的声音道:“皇上,即便是将他流放,也堵不住他的嘴,还是暂且将他……关押入锦衣卫诏狱吧。”
他的声音冷而单薄,在九月初的西风中听来不胜其寒。李著闻言却是哈哈一笑,道:“也好,也好。入了诏狱,只怕不用三五天,下官便永远也不会开口了,这倒真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好法子。”
他故意点破此节,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便盯着于谦,笑道:“于司马,你力挽狂澜,怒斥南迁,我李著本是极佩服你的,却真没想到,你也有这般阴险的一面!”
他的笑容宛如一根根银针,直直刺入于谦心中。他只觉心口一阵阵剧痛,却只能强忍住满心怨抑,一字一句地道:“某之所为,可对天地。”
“好!”听得于谦如此表态,朱祁钰大是满意,立刻快步坐回宝座,喝道:“锦衣卫上前,速速将广西道监察御史李著押入诏狱,好生仔细打着问,且瞧瞧他还有什么同党!”
锦衣卫入内,一边一个将李著架住。李著大声笑道:“下官承蒙殿下亲自裁决,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他兀自疯笑不已,锦衣卫察言观色,见皇上不悦,忙伸手在他后颈一敲,将他打昏过去,这才拖着他飞快离去。
诸臣见朱祁钰手段如此狠辣,一时都是惴惴。朱祁钰自己却恍如不觉,只是和煦着脸对臣下一笑,道:“诸位卿家,方才正议到那刘安不遵朕的圣旨,一心向着太上皇。这样的人,是决不能再放在大同了。朕看他的副手郭登做事稳重可靠,便让他接了刘安的总兵吧!”
群臣一时肃然,却无一人再提出异见,只齐齐拜下,颂道:“皇上圣明!”
众臣退去的时候,于谦落在最后面。朱祁钰下了殿走到他身侧,笑道:“我知道,在这满朝文武之中,只有于司马一人,是真心对我好的。”
他没有用“朕”这样的称谓,似乎是想刻意跟于谦拉近距离。于谦却只是微微欠身道:“臣效忠的只是江山社稷。”
朱祁钰面上一僵,原本的笑容顿时变得不自然起来。他直视着于谦的眼睛,低声道:“于司马,此刻朕便是江山社稷。”
“江山社稷是列祖列宗打下来的,也是万民所依存的。天下不是一人,一人也成不了天下。”于谦的话语平稳,却带着点略略的冷意。
朱祁钰嘴角微微扬起,却只是悠然道:“于司马果然是于司马。”他缓步转过身走到大案边,从一叠文书下抽出一封表笺送到于谦手中,道:“于司马不妨看一看这个?”
于谦接过细看,原来这表笺竟是远在襄阳的襄王朱瞻墡所上,内中所写,乃是劝太后立太子为帝,郕王监国,落款日期赫然已在劝进之后。于谦读完短短的表笺,方觉出背心一片寒意。朱祁钰微微一笑,伸手从他手中抽回表笺,重新压回文书之下,淡淡地道:“这信两三天前就到了,本是给太后的。可朕觉得,那时还不是公布的时候。于司马,你说是么?③”
于谦深深压下头去,道:“皇上……圣明。”
朱祁钰格格一笑,挥手道:“于司马想也是累了,且回去歇着吧。”
于谦无言一揖,小步退出大殿。朱祁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眼中渐渐闪出一丝深刻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