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第三九章 劝进(一)(1 / 1)
却说当日下午兵部武选司便下了令将朱骥调到石亨麾下,掌管石亨心腹营垒的马军操练。石亨初掌京营,一心要报效朝廷,又想着要在于谦面前挣脸,因此加倍卖力训练军队,裁汰了一大批不入流的兵痞,清理了兵源和空额,不过数日,京营已隐然有振作之势。又加上全国各地的勤王军陆续到达,京中空虚之态已渐消失,人心也慢慢安定了下来。
忽忽到了八月二十八傍晚,一天的训练正将结束,忽有石亨的亲兵飞马驰进宣武门外的大校场,冲着将台上的朱骥高喊道:“兵部传令,明日停操一日,将归府,兵归营,如无兵部将令,擅动者斩!所有副千户以上军官,明日早朝前至中军都督府集合!”
上到将官,下到兵士,闻言都是大吃一惊。朱骥跳下高台,几步上前扣住来人的马嚼子,道:“将军下马说话!”
那人铁青着脸一把甩开朱骥的手,喝道:“不要多问,依令行事便是。我还要去别处传令,恕我不能久留!”说罢竟也不下马,又掉头飞驰而去。
见他去得远了,兵士们才渐渐活泛起来,有人便开始私下打听。朱骥反身回到将台上,看着台下窃窃私语乱成一片,心中微怒,却又隐怀一丝不安。他挥手令旗号官擂起鼓来,下令全军肃静,才喝道:“朝廷之事,不得妄议!各级将官听令,明日一早把守营门,不许擅自出入,一切等候朝廷下旨,再作区处,违者军法处置!”
全军上下齐声称是,依次散去。朱骥闷闷回了营房,换下铠甲,只穿了一身儒衫,从宣武门入城,回到自己的住处。其实,莫说是士兵们猜疑不定,便是他自己也摸不透朝廷的意思。但有一点却能肯定,那便是明日一早,定会有大事发生。
第二日凌晨不到四更天,朱骥便早早起来,换上朝服,先往五军都督府去。中军府内,已聚集了十来个大小军官,个个面色凝重,却都不说话。石亨一身蟒袍玉带,坐在最上,两侧而下是两个讨平浙闽叶宗留、邓茂七有功的都督陶瑾和刘聚,二人也都穿着吉服,却都面色黯淡,心神不宁。
朱骥向众人行了礼,依着次序在后面坐了,之后却还有将官陆续到来,却也一个个都是面色凝重。众人又等了小半刻钟,见各营武官都已来齐,石亨才开口道:“圣驾北狩,太子年幼,国势危殆,人心汹涌。古语说,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今日文武百官将至文华门上谏,请郕王择日正位,以安天下!愿为此事者,遂某入宫劝进,不愿者,刀斧伺候!”
话音未落,两侧帷幕后便各有五个手拿刀剑的侍卫闪身出来,一时间斗室中杀气腾腾。众将齐齐震撼,却是谁都不出声。朱骥只听得振聋发聩,心中越发胆寒。怔忡间,却见众将已然起身,便也懵懵懂懂地跟随在后。一行人从长安右门入了皇城,沿着清冷漫长的千步廊徐徐入宫。星月在天,西风遍体,竟有说不出的寒意。
因日前左顺门外死了人,地点便改在了郕王的寝殿文华殿。星月在天,文武官员们便已相继来到文华门外等候。到了文华门外,只见门前的广场上已立满了在京诸官,气势竟不亚于朝会大殿。只是人虽多,却难得一片寂静。前头的大员们站得笔挺,目不斜视,后面的中低级官员们则面如土色,战栗忐忑。
朱骥仍旧一身熊罴补服,依旧站在武将班末之后侍立。四下里正是一片难耐的压抑,却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起。朱骥用余光一扫,却见是一个身穿红色圆领袍、三十多岁、姿仪出众的男子匆匆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校尉。朱骥并不识得此人,却听身畔有人轻声道:“那不是正统十三年的状元公么?”朱骥才知那却是去年戊辰科的状元彭时。
只见彭时正要循序入班,却见队伍中另一个官员转过头来轻声叫道:“可斋贤弟,你怎么也来了?你不是丁忧在家么?”
彭时亦是一脸诧异,道:“素庵兄,弟亦是不知啊!睡到半夜,那两位校尉突然来访,便将我带到此处了。”
那别号“素庵”的是长彭时一科的状元商辂,当年他连中三元,享誉一时,在京中也是名声大盛的人物,和彭时一样如今俱在翰林院为官。他二人这一问一答,一旁众人俱觉出一股子莫名的惊异。朱骥只觉不胜其寒,却觉身边有人轻轻拉扯了他的衣衫,低声问道:“朱千户,你和于司马走得近,可知道这里面的底细么?”
朱骥不敢多言,只是摇头道:“在下实不知情。”
那人轻叹道:“你也不知道?呀,我听文官们说起,今日劝进可是瞒着太后的……①”
朱骥大吃一惊,他只道于谦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率众劝进,必然是已经做好了太后的工作,没料到他居然要先斩后奏。又想起方才石亨在五军都督府内的那一番发作,想来这劝进之事只是在少数高级官员中流传,绝大多数官吏却是不知情的。只是事发突然,谁敢贸然反对,自然也就半推半就地应了。如此说来,太后蒙在鼓里,也未必不可能。她地位虽然尊崇,但毕竟无兵无权,哪里真能左右朝政?若是百官倾巢而出请立郕王,她也毫无办法阻拦。
他方思虑万千,那边朝会却已开始。郕王驾到,百官依次入文华门参拜。四拜礼毕,众人只见丹墀上的郕王朱祁钰面色微微发白,似乎也是一夜未曾安寝的憔悴模样。侍立在旁的金英方问了句“众位可有奏疏”,便见王直已大步出列,躬身道:“下官吏部尚书王直,率六部九卿五府六科十三道官员阖章上疏,祖宗神器不可久虚。今天子北狩于虏,国运危急,太子年幼不足以托付大事,还请殿下尊皇上为太上皇,速正大位,以安人心!”
文华门内高大空旷,王直略带苍老的声音在四壁回响,嗡嗡间叫人听不真切。唯有殿角的滴漏的清脆落水之声,一点一滴敲在人们的心坎之上。群臣闻言,仿佛有人指挥一般,齐齐跪下叩头,颂道:“请殿下速正大位,以安人心!”
丹墀上的朱祁钰脸色陡然苍白,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里陡然射出诧异的光来,他先皱了皱眉,也不知是奇还是惧,还是疑惑和忐忑,急忙起身避座,惊道:“众位卿家何有此议?小王何德何能,居然敢有此想?”
说完这话,他有意无意便转头瞧了金英一眼。金英会意,匆匆退下,找到侍奉在旁的兴安,耳语道:“今日这事,总还要等清宁宫的那位发话。”
兴安会意,悄悄退出殿外,金英回到丹墀边上,却见殿中王直低着头,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只是依旧闷声闷气地道:“国赖长君,殿下是先帝宣宗章皇帝亲子,又是今上唯一的亲弟。核以统序宗法,殿下继位,份属应当。”
朱祁钰的眉头拧得更紧,他急促摇头,连声道:“孤才疏学浅,如今天下方乱,孤从无治国经验,哪里能担负如此重责?诸卿不用再说,孤绝不会应允。”
王直也有些急了,他看看身侧的陈循和于谦,只得又硬着头皮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天子悬于北极,朝中大事定要人做主才行,今日殿下定要答应下官,否则下官便跪死在这文华门前!”
朱祁钰听着他的话,忽忽便想起八月二十三那日的大乱。群臣在左顺门内当着他的面打死了马顺,还逼他惩治王振余党。王直的话语虽然不能和那日群臣的咄咄逼人相比,可这话外软内硬,和当日又有什么区别?他自觉和太后关系本就紧张,当日百官逼着他和太后翻了脸,今日又逼着他取代太后之子的帝位。他出身宫闱,对这种斗争本就看得再透彻不过,群臣逼他做得如此不留余地,只怕将来定要祸患无穷。他心中渐渐恚怒,立刻便拉下脸来,道:“今日之事,太后可知道么?”
群臣静默,连王直也不知该如何措口。陈循却有些急智,忙上前道:“禀殿下,前日使臣岳谦从也先处回,传皇上口谕,言宗庙之礼不可久废。郕王年长又贤,可嗣大位,奉祭祀。”
他这话全然是无中生有,前日喜宁、岳谦回来,还口口声声说皇帝要朝廷和瓦剌恢复通贡,好放他回来继续为帝,如何三四日功夫他便连皇位都不要了?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也亏得他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只是此时此刻,自然无人会去拆穿他的“假传圣旨”,百官伏地,俱都死死盯着面前的地砖缝子,无一人接口。
朱祁钰也没料到陈循如此说话,暗想这话若是被人拆穿,自己便更难做人。他心中顿觉愤怒,厉声便道:“东宫尚在,尔等是要乱了祖宗家法么?”
他的声音清脆高亢,顿时划破了死气沉沉的文华门。只见跪着的满地红袍中,于谦已支起身子,抬头正正望着朱祁钰,朗声道:“下官等诚忧国家,非为私计,愿殿下弘济艰难,以安宗社,以慰人心。”
他这话仿佛一下子松弛了殿中紧张的气氛,王直、陈循等人也立刻叩头道:“愿殿下弘济时难,以安宗社,以慰人心。”群臣亦是跟着叩头不已。朱祁钰暗暗捏紧了拳头,只是不答。于谦又道:“圣上北狩,乃我大明建国八十年来未有之大变。而今外有强敌,内有隐忧。唯有殿下早定大位,则外可以正视群虏,内可以稳定局势。圣上在虏中,自然也能体会殿下的难处。圣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当此动荡,殿下运筹帷幄于中,下官竭忠尽力于外,如此才能迎回天子,复仇雪耻!”
他这话既合情,又顺理,话虽说得含蓄,意思却是极明白的。朱祁钰面上动容,似有一点心动,却仍是迟迟未肯表态。正在此时,忽见方才离去的兴安匆匆入内,高声道:“皇太后懿旨,群臣接旨!”
群臣尽皆惊诧,只见兴安大步来到台前,朗声道:“传皇太后口谕,皇帝北狩,天下臣民莫不痛切。今群臣疏请郕王继位,乃为国家大事计,予准卿等所奏。郕王须以社稷为重,勉担重任,迎回天子,中兴大明。”
群臣听得这一番话,无不从心底里舒了一口气,连忙跪伏在地,齐声颂道:“臣遵旨,太后千岁千千岁!”
朱祁钰的面上也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慢慢坐回原处。群臣拜过太后懿旨,王直又起身向朱祁钰道:“如今太后懿旨已下,殿下顾念尊亲,岂可执意谦逊?还请勿要推辞,早就大位,以定社稷!”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沉沉点头道:“即是如此,孤也只有勉为其难,准卿等所奏!”
群臣大喜,连连碰头赞颂,至此这一场大戏才算有惊无险地落幕。众人站起,礼部尚书胡濙颤颤巍巍地出列奏道:“殿下既然准许继位,便请钦天监早早定下吉时,礼部方可准备登基的礼仪。”
朱祁钰道:“准奏!钦天监监正何在?”
钦天监监正立刻出列,战战兢兢地道:“回……回殿下,下个月初……初六是黄道吉日。”
他也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太过激动,因此说话结结巴巴。只是群臣却都自存心思,根本无人去理会他的失仪。朱祁钰听罢便道:“如此便是九月初六吧。如今国难当头,繁文缛节不宜过多,礼部相机去办便是。”
胡濙遵旨退下。朱祁钰又看了看站在中列的商辂和彭时二人,道:“翰林院编修商辂、彭时,精于义理德行,素行端谨,着入文渊阁参预机务。”
商、彭二人被拔擢入阁,众人均是又羡又妒。商辂连忙上前谢恩,彭时却还有些迷糊,只拜谢道:“下官尚丁忧在家,此刻夺情入阁,只怕于礼法孝道不妥……”
朱祁钰顿时不快道:“当此国事多变之时,彭卿应移孝作忠,区区礼法,乃陋儒所固。彭卿学识渊博,何必拘泥?”
彭时还想再辞,商辂却暗暗拉了拉他的衣摆。彭时顿悟,连忙叩头连称遵旨。朱祁钰又从容宣布了十来个官员的升迁黜陟,百官见他举止稳重大方,哪里还有方才的张皇失措之态,心中都觉忐忑,暗道眼前这个新主子并不是好糊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