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第三八章 挣扎(一)(1 / 1)
第二日退朝后,朱骥便往右军都督府内点卯应差。正忙乱间,忽听得府外有人乱哄哄地叫道:“快来看啊!石将军回朝啦!”
朱骥一愣,却见室中的同僚纷纷向外冲去,朱骥便也跟着众人出了衙门,来到西长安街口,只见东西向的长街上,正有一队黑袍黑甲黑马的骑兵风驰电掣般飞奔而来,不下五六十人。为首一员大将,面色枣红,长髯及腹,双目炯炯,手持长刀,极尽威势,正是原任大同参将,如今新任右都督,授武清伯,掌握京军大营的大将石亨。
街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早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见石亨飞驰将近,无不欢呼雀跃。石亨傲然端坐马上,毫不停留,转瞬如电光般驰过,极尽昂然。朱骥看得目眩神驰,忽见石亨猛地一拉马缰,将急行中的马硬生生拉得调转过来,掉头奔向自己这边。他一时怔住,却分明听到马上的将军大声问道:“朱骥,你如今在做什么?”
朱骥一个激灵警醒,忙道:“末将如今在锦衣卫内帮办文书!”
石亨挥刀指着朱骥,喝道:“男子汉大丈夫,便当纵横沙场,快意刀剑,如何能碌碌老死文牍间?朱骥,你真让我失望!”
电光火石间,朱骥似又体味到了当年在塞外驻守时的壮志,不管心中对石亨叔侄有再多的不满,在这一瞬,已被那股男儿豪气所掩盖。他自土木之变回京以来,一直心中郁勃难消,此刻被石亨一激,陡然间便昂起了斗志,脱口便道:“末将不会让石将军失望!”
石亨哈哈大笑,拍马掉头,向皇城飞驰而去。人群众顿时响起一片欢腾的喝彩之声。朱骥自己也觉热血澎湃,真有胸胆开张之意。
却说石亨入了宫,早有宦官引导他直入文华殿。侍立在外的宦官金英见状忙入内通报,石亨暂立殿外,只觉鼻端兽香袅袅,耳中漏箭丁丁,却听一个清朗的江西口音道:“……朱子言:‘盖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而君之尊,又系於二者之存亡,故其轻重如此。’①……”
石亨微微有些晃神,忽见金英出来,忙欠身道:“公公,殿下可在里面?”
金英笑道:“今儿正值日讲,这是陈先生给殿下讲《孟子》。殿下宣将军进来呢。”
石亨这才定了定神,正了衣冠,小步入内。只见高高的丹墀之上,一身红色常服的郕王朱祁钰端面南端坐,手持书卷,下面的官员四立一坐,立着的是驸马焦敬及王直、陈循、于谦,坐着的乃是德高望重的礼部老尚书胡濙。
石亨入内,闻陈循立刻停了讲课,便跪倒拜了四拜,道:“末将五军都督府右都督、武清伯领大营石亨,叩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只听一个和煦的声音道:“石卿请起。”
石亨才站起身来,却听朱祁钰笑道:“千盼万盼,总算是把石将军盼回来了。有了石将军镇守京师,孤的心也要安下一半儿来。”
在场诸人都是会心一笑,石亨毕竟是粗人,听郕王如此夸耀自己,心中顿时大起感激之情,猛然单膝跪下,高声道:“多谢殿下知遇之恩,石亨此身宁可赴汤蹈火,也要报答殿下!”
朱祁钰笑着一指立在一旁的于谦,道:“石将军要谢便谢于司马吧。是他力排众议,将你从罪将中提拔/出来。若是你将来封公封侯,他便是你的第一恩人。”
石亨又惊又喜,忙要转身冲着于谦跪拜下去。于谦忙拦住他,正色道:“不可拜我!某亦是为江山社稷计。只有将军戮力为国,抵御外侮,迎回圣驾,才是最好的报答!”
石亨不便再跪,却仍是恭恭敬敬地深深一揖,才抬头细看于谦,见他身子瘦削,面上已有纵横之纹,唯有双目熠熠,精悍果决。石亨心下一动,不觉脱口道:“这些时日,可也苦了于司马了。”
于谦淡淡一笑,只是欠身一礼,并不答话。上头朱祁钰却开口道:“石将军今日回京,孤本该亲自郊迎的,只是大局初定,事务繁多,一切礼仪不得不从简,便趁着这日讲的日子,请石将军一起过来,参详一下边境军务。”
这是石亨早就准备好了的,当即便道:“车驾蒙尘,万民痛惜,为今之计,当以充实关隘为上策。京畿关隘如紫荆、居庸、白羊等地,均为京师腹心,所用必得其人。请吏部、兵部拣选果敢刚毅之人,配合本地守军严加操练。”
朱祁钰听罢点头,目光一扫在场诸人,便道:“这是老成谋国之言。本王看,这各关隘的镇守人选,众卿不妨就在这里之上议一议。”
诸臣略一静默,便见于谦出列道:“下官荐四川按察使曹泰往紫荆关,广东左参议杨信民往白羊口,东莞河泊所闸官罗通为兵部兵部员外郎往居庸关,”
此言一出,王直便从容上前,禀道:“下官以为不妥。”
他这六字一出口,其余人尽皆静默。王直素来端静处默,今日却是难得跟于谦抬起杠来。只听他道:“下官以为,曹泰、杨信民均是干练明敏之士,足可升任守关之职。唯有闸官罗通,此人虽有文武之才,然则人品败坏,决不堪大用,还请殿下明鉴。”
朱祁钰奇道:“人品败坏?怎么讲?”
王直肃容道:“罗通乃江西吉水人,永乐十年进士,后因忤旨出知交阯,后平定交阯内乱有功,从靖远伯王骥巡抚甘肃。此人在甘肃平定当地蕃人作乱时,曾与王骥的爱将蒋贵争功,王骥怒他贪鄙,上疏弹劾。他便被贬为广西容山闸官,后调东莞河泊所官。正统九年,都督佥事曹俭荐其有文武才,请朝廷再次启用,便是下官将之压下。下官以为,此等人物虽有小才,然本性已坏,断不能用,还请殿下下令,另议居庸关守官人选。”
他不愧是多年的吏部尚书,将这么个不入流的杂官的履历说得一清二楚。朱祁钰之前并不管政,对罗通自是毫无印象,因此颇有几分犹豫,便转头向陈循道:“陈卿可有话要说?”
陈循却是一早就跟罗通有来往的,当年他被王骥贬斥,心中就颇为他不平,只想找个机会荐他起来,如今有了这个机会,怎么能不牢牢抓住?因此当即便答道:“下官以为,当次局势吃紧关头,便当抓大放小。若罗通真有知兵之才,不如不次取用。罗通受此国恩,必不敢有负朝廷,定当全力报效。”
朱祁钰听罢心中稍定,依旧对王直道:“于、陈两位卿家都信得过罗通,那老先生便也不妨将他先调过来试试。”
王直心中仍有不平,虽然称了声“是”,神色间却仍是忐忑。于谦便上前道:“还请殿下放心,若这三人托付不效,下官为荐主,自当连坐。下官既然敢用罗通,便是信得过他文能安民,武能御虏,只要他能守得住居庸关,些微人品之疵,又有何妨?”
他说得如此恳切,王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默默退下。石亨又说了一阵选将练兵之事,忽见外头金英匆匆进来禀报道:“殿下,之前往虏中侍奉皇上的宦官喜宁和押送金帛的指挥岳谦回来了,如今正在长安门外递牌子求见!”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动容起来。这二人之前押送了金宝送去瓦剌,这番又从虏中回来,定是带来瓦剌的消息。朱祁钰面上陡然掠过一丝说不清的情愫,他立刻便扬声道:“金英,立刻带这二人到此!”
金英称是,转身离去。朱祁钰便问于谦道:“兵部派出去的坐探,如今可有什么回报么?”
于谦道:“夜不收报,昨日也先胁从圣驾已离开大同,揣度路程,今日应可到边墙的猫儿庄了。也先对圣上甚是尊荣,并不敢有不敬之处。大同参将郭登原欲派勇士半夜劫出圣上,圣上传言,叫他莫要冒险,于是此事才行作罢。”
朱祁钰陡然皱眉,道:“这是郭登自己的主意,还是大同所有官员一致之意?”
于谦一时琢磨不透朱祁钰这话的意思,只得道:“大同官员自总兵刘安以降,均对也先尊礼有加,并抄了郭敬、朱冕的府邸,将所得财物赏赐给也先手下官军,以求其善待圣上。郭登之为,想来应是暗中所谋,否则以刘安的懦弱,绝不会同意。”
朱祁钰清秀细长的眉毛一挑,顿时不快,道:“刘安是怎么做事的?本王不是已经下令,禁止边将接纳也先么,他倒好,居然还敢给他们送金银财帛。难道本王所下之令,便是虚语不成么?”
他声色俱厉地反问了一句,诸臣自是无人搭腔。朱祁钰这才缓了缓嗓子,叹道:“唯有郭登是个有忠心的,他想的法子虽然冒险了些,但总是一腔热血向着皇兄。早就听闻此人颇有胆略,之前也曾建言皇兄走紫荆关入京,若是皇兄当时能用他之言,国事何至于此?”
他这话口气虽不如之前强烈,却是夹枪带棒,将皇帝损了一通。王直是迂儒,心中便有些不快,便上前道:“殿下,那都是奸人王振胁迫圣上……”
朱祁钰有些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只低下去看手中的书卷。这时金英又小步趋入殿中,怯生生地喊道:“殿下——”
所有人一时都抬头看他,只见他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倒似遇见了什么变故一般。朱祁钰奇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