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第三七章 明志(二)(1 / 1)
混乱的一天匆匆过去,王振的亲信党羽杀的杀,抓的抓,朝野上下一片大快人心。一时间无人记得郕王的恐惧和不情愿,只是纷纷夸赞于谦处事明白,刚毅果决,将他目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英雄。于谦也毫不推辞,慨然将文武庶务统统担起,大到调兵遣将、关塞不防、军队训练,小到阵亡抚恤,粮食运输、吏员升迁,都尽入掌握。朝中官员有的佩服他勇于任事,有的却腹诽他大权独揽,还有的则暗自欢喜他做了出头鸟,将所有的风险全都分担了去。
夜里朱骥从校场回来,方要歇下,却闻屋外有人急促叩门。朱骥忙出门一看,却见来者是个青衣小帽的老仆人。朱骥见他面目和蔼,颇有几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不觉迟疑道:“敢问老丈如何称呼?”
老仆道:“老朽姓于,名字唤作阿忠,是于司马家的仆人。我家小姐命我来给朱公子传句话,请你速速随老朽回于府一趟。”
朱骥大吃一惊,细看他的脸庞,才渐渐想起自己在随驾出征的前一夜曾至于谦家,巧遇了于琼英,当时正是这老人给开的门。他不觉讶然道:“于姑娘找我?这是为什么?”
阿忠叹道:“这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今夜老爷从宫里回来,便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不食不语,小姐担忧老爷,却也劝不听他,这也是病急乱投医才请我来找朱公子了。”
朱骥听说跟于谦有关,忙打起了精神,道:“如此便快快引路吧。”
当下二人匆匆来到于家,于琼英已立在门边,她穿着藕荷色的对襟衫子,下著着浅蓝色滚边暗纹纱裙,全然是家常打扮,面上满是焦急之色。朱骥顾不得和她啰嗦,上前便问道:“于司马这是怎么了?”
于琼英道:“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父亲一回来便躲在屋中,任凭我如何相劝也不肯出来。听人说他是入宫见了孙太后,却不知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朱骥听到孙太后的名字,不觉一怔,一颗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于琼英似也瞧出了他的动容,忙问道:“有什么不妥么?”
朱骥沉吟摇头,道:“你先带我去见见令尊吧。”
于琼英领着朱骥穿过第一进的正堂,来到第二进的后院里。正中三间屋子门窗紧闭,靠左一间亮着昏黄的光,浅绿的纱窗上勾勒出一个淡灰色的人影。朱骥深吸一口气,径直上前扣了扣门扇,道:“于司马,学生朱骥求见。”
人影微微晃了晃,许久才站了起来,伸手推开了门,望向月下的朱骥。朱骥只见他身着淡青素纹直身、外罩墨灰半旧半臂,头上未束冠,只是随意缚着网巾,腰间也未系带,神情间甚是萧索。朱骥正要行礼,于谦却抬头看向一侧的于琼英,不怿道:“你这孩子真不懂事,干什么又将朱千户找来,累得他四处奔忙?”
于琼英微觉委屈,只低声道:“父亲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女儿只怕父亲有什么心事想不开。女儿到底浅见,不能为父亲分忧,只好斗胆请了朱千户来。父亲若有什么不能、不愿对女儿说的,还请都和朱千户说了吧,千万别将那些事压抑在心里。”
朱骥也忙上前道:“于姑娘说的是,于司马纵然心有挂碍,也该珍重加餐。如今天下大事倒有一多半儿担在于司马肩上,若是病了可如何是好?”
于谦莞尔一笑,道:“天下……大事?”他轻轻叹息一声,跨出房门,缓缓走到那株老桂树下,手攀枝叶,道:“是啊,天下大事都在我一念之间,我又怎能犹疑软弱?”
朱骥斟酌了一下话语,问道:“可是……孙太后说了什么?”
于谦转过身来,对于琼英道:“琼英,你去弄些酒菜来,便在这桂花树下设个小桌子,我要和朱千户对饮。”
于琼英恭顺地退下,朱骥见他支开了于琼英,心知他必有要事与自己说,心中便微微有些忐忑。未料于谦却只是回头望着高可及屋的桂树,问道:“尚德,你可去过江南?”
朱骥听他称呼自己的表字,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转过僵硬的舌头,低声道:“学生去过江南。当年学生会试落第,游于四方,也曾遍历苏、松、嘉、湖,也知道这个时节里,杭州城里的桂花已是馥郁一片了。”
他抬头望着老桂,那树枝叶苍劲,却并不开花结实,在金秋季节里冷冷清清,萧萧索索。于谦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指,轻轻叹道:“北地气候寒冷,寻常种不活桂树。唯有这一棵,因亡妻在日精心培育,所以往年秋季是必定开花的,她收了桂子,便酿成了桂花酒寄到我任上。只是自她去世,这花便不再开放,至此已有三年了。”
他顿了顿,低声念道:“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何日更重游……我宁愿有生之年海晏河清、风调雨顺,自己则无官无职,终老故土,也委实不愿看到如今这风雨欲来,大厦将倾的一片惨象了。”
朱骥默默回想起土木堡的惨变,满朝大乱,心下凄然,道:“这真是天意弄人。”
“说是天意弄人,可造化之事又何尝不是有因有果?国家承平日久,上有奸宦弄权,中有群僚庸碌,下有胥吏苛酷。中原大地,流民四野,边陲疆塞,处处烽烟。车驾被俘,虽是意外,可上至君王,下至兵吏,乃至你我,无一人可逃脱责任。”
他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要把郁积在心中的愁怨都发泄出去,“如今大变已生,朝中群龙无首。太子年幼,太后偏私,郕王也毫无执政经验。群臣中,老的老,小的小,能称之为顶梁柱的如王直、陈循,亦不过是中材之人。我自以为我能做得比他们更好一些,我若再要逃避,试问这江山社稷,生灵万物,还能如何得存?”他双目耿耿,看向朱骥,一字一顿地道:“天下大事,舍我其谁!”
朱骥一时大震,忽然生出自惭形秽之意,良久才徐徐问道:“社稷为重,君为轻……于司马,可是此意?”
“是!”于谦稳稳地点下头去,不再解释什么。朱骥只觉心中陡然荒凉起来,仿佛天地之间终于走到了那明暗交界的那一刹那。他苦笑一下,后退开去,微微抬头望着桂树,道:“若是如此,只怕于司马有生之年,是再也不能闻到钱塘的桂花了。”
于谦侧过头去,望着朱骥的脚下的泥土,道:“你这是劝我么?”
朱骥摇头道:“学生自然知道此时另立皇帝乃极要害之事,亦知道在于司马心中,君主一人安祸福远比不上江山社稷安危。学生自然也知道,立了新帝,那便有身败名裂之险。此乃关系到社稷存亡、江山兴替的大事,学生不敢以一己之私相劝。不论于司马选择走哪一条路,学生都毫无怨言。”
他只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凉,恍惚间便想起刘述的话来,只觉那话犹如一道魔咒,萦绕在自己心头。他用力摇了摇头,才低声道:“以学生拙见,若真要另立君主,那也只能让太后出面,立太子为帝,尊皇上为太上皇,郕王依旧监国,如此尚不脱宗法礼数。若将来太上皇归来重即帝位,则太子还于东宫,郕王还于藩地,太后还于后宫,于司马也不至于背上叛君之名。”
于谦的口气突然急促起来,他冷冷别过身,望着身后亭亭如盖的桂树,道:“若是今日之前,我尚能主太子登基之议。只是今日郕王与皇上、太后彻底撕破脸,太后眼光短浅,必然排挤郕王,大权独揽。到时候朝政落入妇人孺子之手,又如何抵御瓦剌铁骑呢?”
朱骥皱眉道:“请于公明示。”
于谦深吸一口气,道:“太子年幼,则母后必然临朝。太子生母周氏、嫡母钱皇后都非弄权之人,所虑者唯有孙太后。她当年逼迫宣庙胡皇后自请出家的手腕是何等厉害?她野心不小,怎么会让郕王染指国事?那时大权操于妇人之手,内外朝仅以宦寺宫人交通,这无论如何不是社稷之福。何况孙太后极为宠爱皇帝,初闻皇帝下落时,她竟封锁消息,私自搜刮宫中财物欲赎回儿子,便是明证。若有她在前,只怕我们处处都会受到瓦剌的挟制,碍手碍脚,什么也做不得了。更何况,即便太子为帝,和今上到底也脱不了父子关系。作为人子,终究不能看着父亲被挟而无动于衷,这不是于我所设想的……背道而驰?”
朱骥细细听来,只觉背后莫名出了一层冷汗,他一时讷讷,摇头道:“如此可怎生是好?若不能立太子,那难道……难道……”他脑海中混乱一团,翻翻滚滚,唯有先前刘述的那些话,茫茫然抬头看向于谦。只见于谦的眼中布满红丝,那双暗褐色的眸子渐渐深下去,仿佛要将所有的光芒都吸收殆尽。朱骥忽然觉得害怕,下意识后退一步,道:“于司马所想的,难道是要立郕王么?”
话一出口,他猛然打了个寒噤,然而于谦的眼中的阴影却冉冉亮了起来。他抬头望着天际中的弯月,轻声道:“是,老夫欲立郕王!”
朱骥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是如此的陌生。他识得于谦已有多年,早已习惯于那个正直、清廉、斯文、干练,总对自己和蔼可亲的长辈。可是这一刹那,他只觉得眼前之人周身的气场宛若要将自己吞噬。朱骥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一句六朝人的诗来——“龙性谁能驯”①。他知道,这世上终有一种人,是不能驯顺,不能压倒,不能甘于平庸的。嵇康如此,眼前的人也是如此。
朱骥缓缓后退,颤声道:“难道于公不怕?”
“怕,我当然怕!”于谦无声笑笑,叹道,“我怕皇族斗争,燃及自身,也怕同僚非议,市井流言,更怕有违礼法,损及纲常。只是我知道这是我这一生必然要做之事,既无可逃避,也不能软弱。便是明知会落得粉骨碎身的下场,也得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朱骥只觉心头感慨万千,竟无一字可说,良久才道:“既然如此,学生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于公应允。他日天子归来,大局平稳,还请于公勿要留恋庙堂,即刻归隐田园,如此或可保存一身。”
于谦微微一笑,道:“好,我应你便是。”
这时于琼英已端了酒菜上来,朱骥忙收敛心神,帮忙安置好碗筷。于琼英便要退下,于谦却忽道:“琼英,你也坐下。我们父女已经许久没有在一处说话了。”
于琼英面上微僵,许久才点了点头,匆匆又取了一副碗筷,便坐在于、朱二人下手。石桌上的几样菜肴,都是江南风味的小菜,一叠醉虾,一叠桂花糖藕,一碗莼菜菰米羹。于谦叹笑道:“脍美菰香,秋风又起。真是不知不觉,人生如梦。”他拿过酒壶,亲自为朱骥和女儿斟了酒。朱骥和于琼英哪里敢受,都要起身逊谢,于谦却摇头道:“今日没有这许多礼数。”
他自持青瓷酒盏,呷了一口酒,细细一品,道:“这是今年初春酿的梅花酒吧?”
于琼英道:“是,女儿试着酿的,只怕没有母亲的手艺。”
于谦笑道:“你母亲酿酒的手艺是董氏家传的,本是传儿不传女。不料你两个舅舅对于酿酒这门活计都没什么天分,酿出的酒非酸即涩,反倒是你母亲偷了酒药方子,试着酿了出来,春日的梅花酒,秋日的桂花酒,皆是一般香醇甘冽。那时我正与她新婚,一日正愁无好酒飨客,她便捧了新酿的酒出来。客人们一品之下,惊为琼浆玉液。她便即席诵了大苏的《后赤壁赋》:‘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
他笑着念了这一句,渐渐以手加额,露出似笑似叹的神情,终究是摇头道:“想起来,这一切都好像还是在昨日,可却已经过去那许多年了。如今她走了,我的父母也走了,儿女也都成年,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于琼英忍不住鼻尖酸涩,脱口道:“父亲!”
于谦摇摇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他见一旁桌上放着砚台,便拿那狼毫大笔舔了舔墨,却一时迟疑,只是默然看着那饱满的墨汁顺着狼毫的笔端将垂未垂。忽然他双目一亮,振衣长啸,转身便在身后雪白的院墙上挥毫写道: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②
白墙黑字,笔落风雨,龙蛇矫夭,脱壁欲出!
二十七字写毕,于谦拂袖掷笔,矫首望天。朱骥看得呆住,他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只觉得一股从未体味过的震撼涌上心头。他呆立良久,轻轻又将诗诵了一遍,竟觉得胸中一团火焰熊熊升起,却将手脚逼得冰冷,有一句不可名状的话语翻翻滚滚如在喉间,几乎便要喷薄而出。于琼英却已面色惨白,扑上去抱住于谦的腰,失声道:“父亲!”
于谦面上的激愤之色终于渐渐淡去,他伸手爱怜地抚摸于琼英的长发,捧住她的手,轻声道:“琼英,你不要害怕。于氏的女儿,不能害怕!”
于琼英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却是仍是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于谦挽着她的手坐下,抬头向兀自呆若木鸡的朱骥道:“你知道这首诗写的是什么么?”
朱骥摇头道:“学生……不知。”
“是石灰。”于谦怅然道,“少年时我曾与同学游富阳山,分韵赋诗。同辈友人多以花鸟山水为题,唯有我见那山间有一废弃的石灰窑厂,偶有所感,便成此绝。”
他顿了顿,伸手揉了揉双目,强笑道:“那时少年心性,只求万事快意,无愧于心,既不讲究辞藻,也不讲究文意,只觉人生一世短短几十年,唯有这样光明磊落,才算真正活过。只是后来时移世易,连我自己也渐渐觉出这少年时期的誓言,若要真正做到,又该有多么困难。我在外任上十几年,虽然已勉强做到清廉自守,可终究也还有凭意志不能解决之事。官场污浊,纵然不同流合污,也得要和光同尘。我有时夜半孤坐,想起此诗,未尝不汗出于背。这几日朝中大变迭出,我心中更是痛苦万分,明知道另立新君,上不合于道统宗法,下有碍于君臣名分,可还是得咬紧牙关撑下去。”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忽然丢了酒杯拊掌大笑道,“不错,不错,‘粉骨碎身浑不怕’,既然如此,我还又有什么好迟疑的呢?”
朱骥不觉肃然起敬,起身端起酒杯,道:“学生敬于公一杯。”
于谦举杯一饮而尽,似是觉出心结已解,神情也更畅快了些,便笑道:“酒是愁人物,我已无愁,便不能多饮。衙门中还有要事,我先去了,你们慢慢吃喝吧。”
说罢他便起身离去,转眼已看不见人影。忽听“当啷”一声,朱骥回过神来,却见于琼英怔怔间已将手中的杯盏失手打落在地。朱骥轻声道:“于姑娘?”
于琼英苦涩一笑,道:“这便是……我的父亲啊,‘鼎彝元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③。他是真正的铁石心肠了……”
朱骥默念她口中的那两句诗,又和《石灰吟》对照,只觉心下一片寂然。他心中忐忑之情忽然尽敛,因为他已确定,只要有于谦在,大明江山便一定不会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