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第三七章 明志(一)(1 / 1)
日头渐渐升高,明明是在秋日,却晒得人莫名灼热难耐。朱骥才出了宫,便见棋盘街上已是一片欢腾。京城百姓多半受过王振及其党羽的欺压,此时眼见得郕王扫除逆党,无不欣喜若狂,大呼“殿下圣明”。一时人人奔走相告,口耳相传,只将郕王当做了尧舜再世。又听说陈都宪带兵封了王振府邸,正在查抄,都蜂拥而去看个热闹。朱骥混在人群中,也被人流推搡着向王府而去。
王振权势喧天,他那外宅便设在正阳门侧最热闹的所在,前后七八进,曲榭回廊,高台深阁,豪奢无比,光是仆从便有几千,此刻全被陈镒带兵拘着。其余男女丁口不下数百,老弱妇孺全都跪在门前空地上,哭声震天。一旁小吏正清点府中抄出来的各色珍宝,最显眼的便是十余面直径尺余的白玉大盘、数十株高可六七尺的大红珊瑚,另有一箱箱的珍宝珠玉敞开了丢在大庭广众之下,珠散玉碎,也无人吝惜。
看热闹的群臣无不啧啧摇头,有的骂王振贪污受贿,有的可惜明珠暗投,还有的则忍不住痛骂皇帝任用阉贼,自取灭亡。朱骥看了一会儿,颇觉无味,却又听人叫道:“快去东安门外看,马顺的尸体被拖出来啦!”
百姓呼啦啦散了一片,纷纷又往东安门冲去。朱骥跟随其后,却见东安门外,马顺和王、毛二人的尸体已被丢在大道之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尚有殷红的血渗出。一旁的老百姓无不操起石头、瓦片掷向尸体,咒骂声、哭喊声此起彼伏,巡城御史带着十几个卫兵,横着水火棍竭力镇压,才勉强控制住场面。
朱骥远远看着如一滩烂肉般死去的马顺,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当年马顺未发迹之时,也不过和他父亲一般是个每月领俸禄混日子的小军官。闲来钓鱼、喝酒,要不便带着自己兄弟舞刀弄剑。马家的小女儿影娘穿着嫩绿色的罗裙坐在一旁,一边打着络子,一边偷看自己练武,不知不觉便羞红了脸颊。
岁月静好,莫过于此。可谁又能想到,有朝一日,竟会遇见如此惨烈的变故?影娘死了,兄长了无音信,马顺自己也终于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去。都说善恶到头终有报,这本是大快人心的结局,可为何一切都让人心中堵得厉害?
朱骥惘然出神,忽听得身侧有人尖叫道:“有人冲进去了!”朱骥抬头一看,却见一个青衣少年一猫腰从衙役们的水火棍间隙冲进场中,陡然从腰间抽出一条皮鞭,对着马顺的尸体发狠地抽打起来。众人只见他容色如玉,脸上却有一道暗红的疤痕贯穿左右,此时面目狰狞扭曲,眼中更是火焰熊熊,妖异莫名。
朱骥失声道:“刘……”然而话未出口,已见那些反应过来的衙役冲过去将那少年按住,夺过鞭子。少年厉声尖叫起来,仍是不住地向马顺的尸体踢打,面上竟不知是泪还是血。巡城御史闻讯赶来,见衙役已将那少年制伏,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孩子,在此胡闹?”
“我……我是……”那少年望着一身圆领青袍、头戴獬豸冠的中年御史,俨然间想起了自己已故的父亲,面上突然溢出绝望的笑,嘶声道:“我是刘怀忠!”
看热闹的外人虽不知底细,却也猜得出这少年必然和马顺有极大的仇恨,一时都是指指点点,叹息不已。朱骥直觉心如刀割,推开衙役入了场中,向那巡城御史一揖,道:“我乃锦衣卫千户朱骥,这是我的友人,还请放开他,我会带他回去。”
那御史忙还礼道:“好说。只是令友神情激动,阁下可要善加安抚。”他看了一眼兀自喘息不宁的刘述,道:“马顺虽是罪恶滔天,奈何已死,你便是再打他骂他,他也觉不着了。”
刘述哈哈一声尖笑,咬牙道:“他这样死了,实在是太过容易!”他突然挣脱衙役的拘束,跳开几步,收了癫狂之色,扬声道:“列位父老乡亲,你们有谁没有受过马顺的迫害?有谁没有被马顺逼得走投无路?有谁没有被马顺敲诈勒索?如今他死了,天下却哪有这般容易的事情?我知道马家的祖坟在哪里,想要报仇的,就跟我来!”
四下群众轰然叫好,便要随着刘述而去。朱骥却只觉全身冰冷,一把拉住他,喝道:“你要做什么?竟然要扒人祖坟,你的圣贤书念到哪儿去了”
刘述眼中满是血色,他一把甩开朱骥,指着他喝道:“我不但要扒了他的祖坟,还要叫他祖祖辈辈都做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你莫非是忘了我父亲吧?他死得那样惨,我便是扒了他祖坟,也不能泄愤!”
“不要!”朱骥闪身拦在刘述面前,放缓了口气,央求道:“不要做那样的事,如此,你跟马顺又有什么区别?大仇已报,还有什么心结不能解开?何必要将自己也搭上!”
刘述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攥住朱骥的手指着自己脸上的疤痕,对着众人厉声道:“你们看,这便是拜马顺所赐的结果!说什么大仇得报,解开心结?我还能回得去么?刘述已死,如今的这个,到死都只能是下贱卑微的乐工刘怀忠!”
朱骥直觉眼前刘述的影子晃动不已,重重叠叠宛如妖魔,不明就里的百姓只是一个劲儿的鼓噪起哄。他朦胧中只听自己说道:“述儿,回去吧……”
刘述目中剑光一横,突然扣住朱骥的腕子,对着众人叫道:“此人一再阻我向马顺报仇,你们可知这是为什么?因为他是马顺的旧识!他的父亲是马顺的同僚,他自己还差点娶了马顺的女儿为妻。你们说,这样的人,该不该一起打?”
朱骥惊愕不及,没想到刘述为了摆脱自己,竟说出这番话来。看热闹的人群也都是一怔,因是不知真假,所以都只是看着不为所动。刘述见众人将信将疑,遂一指朱骥,喝道:“你自己说,我的话是真是假?”
朱骥秉性虽然耿直,却不是笨人,自然知道自己若是直承其事,定然会被众人打死,因此只是支吾不语。刘述尖声大笑,道:“你不是很了不起么?如今倒不敢承认了?那马顺是你学武的开蒙师傅;你与马顺之女青梅竹马,马氏死后,你至今未娶,难道不是挂念旧情?你凭良心说,若今日我要挖的是张三李四的祖坟,你可会如此激动?”
刘述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涕泪齐下,浑身颤抖。朱骥只觉一阵阵绝望之意涌上心头,遂低声道:“述儿,你说得都不错。你若真有恨,便都冲着我来吧。”
“听吧,他承认了!”围在前头的人听得清楚,顿时大叫起来。后面的人闻声也大乱起来,原来想着向马顺报仇的人立刻便将矛头对准了朱骥。那些石瓦、烂菜、木棍、臭鸡蛋之属,便飞也似地向朱骥劈头盖脸打来。刘述闪在一旁,看朱骥被打得狼狈万分,忽然生出几分快意,仿佛面前的人不是自己的恩人,而是马顺复生。
朱骥眼望疯狂的刘述,心中痛惜,终于下定狠心,忽然一步上前,以手作刀便重重击在刘述颈中。刘述闷哼一声,顿时软倒在朱骥怀中。百姓见他打昏刘述,无不群起哄叫,幸好巡城御史尚知道轻重,连忙叫衙役弹压住了,才勉强没有闹起事来。
朱骥趁乱背着刘述匆匆逃离大街,只往小胡同中出入,一路回到家中。刘述兀自昏迷,朱骥只得先将他安置在卧室的炕上,自去取水清洗脸上身上被人砸中的秽物。待得他梳洗完毕进屋一看,却见刘述已抱膝靠墙坐起。朱骥望了他一眼,转过脸来看着别处,道:“王振党羽已除,你父亲不日便可以平反。你这便改回本名,离开郕王府吧。”
刘述忽然冷冷抬头,满目都是厉色,道:“你便那么不愿我留在郕王府么?”
朱骥双目平静,道:“你好歹叫我一声先生,我总该防着你不走到邪路上去。”
刘述顿时冷笑起来:“什么是正路,什么是邪路?你便知道?”
朱骥深吸一口气,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仪铭几次三番出头,背后难道没有人唆使?你大概是跟他说,除掉王振党羽,便能巩固郕王之位,他才如此卖力出头的吧?这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你父亲若在,绝不会允许你做这种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的事!”
刘述哈哈一笑,道:“朱先生自以为聪明,难道还看不透么?就算没有我在后面挑拨,新君登极也是指日可待的了。我不过是顺势而为,这应该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怎么能称作挑拨离间、搬弄是非?”
朱骥的面孔陡然扭曲起来。他慢慢踱上一步,道:“你说什么?”
刘述笑着望向他的眼睛,道:“我说新君登极,指日可待,朱先生听不懂么?这是可是个攀高枝的好时候,王府旧人,比如仪长史、杨长史他们,原本只是不得干政的废人①,如今却宛如重生;还有一些不甘寂寞的家伙,好比那个江渊,他们在正统一朝久无出头之日,自然也想占了这拥立之功。这些事情都是人之常情,朱先生不会一直看不透吧?”
朱骥只觉刘述的话,一字一句都打在自己心坎之上。他默默垂首良久,才徐徐抬头,问道:“拥立新君,必然要冒极大的风险,谁人敢做?”
刘述侧过头,附在朱骥耳边,轻声道:“你看于司马如何?”
朱骥浑身一震,刘述见他惊呆,却是格格笑道:“听说今□□堂大乱,全凭了他一人之力才控制了局面。他不但没将群臣看在眼里,没将郕王看在眼里,更没将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看在眼里。这世上,也只有他这般目空一切、傲然自立之人,才敢做这件大事!”
他说得斩钉截铁,再无一丝游移。朱骥只觉自己的身子微微颤抖,半晌才喃喃道:“我绝不会让他去做这样的事……”
刘述故意扬起话音,道:“你怕了么?他那么器重你,还默许自家女儿和你来往,你难道不该企望着他成为新朝新宠,顺便提携你一把?”
“胡说!”朱骥只觉自己的声音都颤抖了,他狠狠扳过刘述的面孔,让他看着自己,道,“你别忘了,你父亲当年出事,唯有他敢写文祭悼!就凭这份恩义,你就不该如此诽谤于他!”
“诽谤?”刘述伸手一点点掰开朱骥握住自己下颔的五指,笑道,“呵,也许是我说错了。他如此高傲之人,又怎么愿意靠依附某个皇帝来荣显自己?只是你这样看他,别人未必也这样看他。说到底,立了新君,他便是受益最大之人。大战在即,他这个兵部尚书可比什么天官宰冢、内阁学士都重要得多!另立新君,上对江山社稷,下对他自身仕途,都有百利无一害。你要做的,正应该是推他一把,促他早日决断。”
“决……决断?”朱骥只觉脑中纷繁杂乱,自语道,“立了新君,的确既能使得皇上成为空质,摆脱瓦剌的要挟,又能名正言顺地稳定局势,可……可立了新君之后,又该怎么办?皇上归来,绝不会放过他的。”
刘述讥笑道:“那昏君若还有脸回来,那才是当真恬不知耻!他早该死在土木堡乱军之中,抑或是自绝于被俘夷狄之时。他既然还腆得下脸为夷狄叩关,如何配再做大明的皇帝?”他目中灼灼,道,“朱先生,我父亲的仇,我一定要报。害死他的,不是马顺,不是王振,而是那个昏君!为了这仇恨,我不惜自毁一切,哪怕从此以后永堕阿鼻地狱,我也绝不后退一步!”
他跳下炕来,对着朱骥无言一揖,转瞬离去。朱骥望着他小小的身影,只觉心如刀绞,又觉霜风拂面,叫人遍体生寒,恍恍惚惚竟不知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