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第三六章 群殴(一)(1 / 1)
接下去的几日,京城立刻有条不紊地进入了各种善后工作。孙太后正式祭告太庙,立今上庶长子见深为太子,其余各部院寺的缺员已一一补齐,原本的兵部左侍郎于谦便理所当然地升任了兵部尚书。
他甫一上任,便在向郕王诏对时言明,当此社稷倾危之际,须得尽快调勤王军队入京,同时命工部督造军器,调运粮饷。各处要害关卡,分派重兵把守。边将积极练兵,坚壁清野,以备迎战。石亨、杨洪各宥前罪,石亨调入京师任右都督,掌管大营操练,杨洪依旧镇守宣府。同时行文各处关隘守将,天子节玺在战乱中多有遗失,若有胡虏持此旗帜器物胁迫开关,诈言送还车驾,切勿堕其奸计,当即便可出兵剿杀。
郕王对于谦之议言听计从,忙令六科传抄此文,公布天下。只是百官军民见了邸报,却不免哗然起来。前面数条尚是题中之意,只那最后一条却是悖逆之极!朱骥读到此文之时正在锦衣卫衙门内帮办文书,他身上有伤,一时也无法下场操练,便帮着上头做些文案。看了这奏对,只觉心凉了半截,那股莫名的恐惧之意又欲从胸腔中跳出来。他只怕自己所料将会一一实现,一时心中更觉惶惶。
正在此时,忽有小吏入报道:“朱千户,衙门外有个疤脸少年求见。”朱骥知是刘述,心中暗奇,便强打起精神,出门去见他。只见刘述一身青衣小帽的侍童装扮,一见朱骥便道:“朱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朱骥见他面色发青,微带憔悴,似乎心事颇重,便道:“跟我来。”
二人到了棋盘街,寻了一处隐蔽茶楼。入了雅间,刘述忽然对着朱骥跪下,仰头道:“学生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先生千万助我!”
朱骥忙欲将他搀起,只是刘述却双膝用劲跪着不动,只道:“若先生不允学生,学生便长跪于此!”
朱骥无可奈何,只得道:“好,你说什么我都助你,起来说话!”
刘述爬起来站得笔挺,仍带着几分稚嫩的眉眼一挑,咬牙道:“朱先生,还请助我混进北镇抚司,我要刺杀马顺!”
朱骥大吃一惊,失声道:“这时节你要杀马顺?”
刘述冷笑道:“京师人都传,王振已死在土木堡,我的大仇算是没法报了。马顺既是他的走狗,又是直接下手害我父亲兄长之人,我杀他,也算能稍稍弥补一些恨意。”
朱骥背着手踱了数步,才压低声音道:“你也是聪明人,如何也会做这等以暴制暴之事?王振已死,党羽倒台在即,到时候马顺自然没有好果子吃,你就不能再忍一忍么?”
刘述望着朱骥的背影,道:“我已忍了六年,本不在乎多忍几日。只是你看眼下的情势,王振虽死,他那些徒子徒孙仍就逍遥法外。朱先生,你知道王振是皇上的死党,郕王名不正言不顺,如何敢对这些人下手?若是将来皇帝归来,只怕王振还要被他视为为国殒身的忠臣,我这大仇,究竟要何时才能报?”
“那你想怎么样?”朱骥默然许久,才问道。
刘述大步走到朱骥面前,深深一揖,道:“要不,朱先生便助我刺杀马顺;要不,朱先生便为我想法子策动六科十三道弹劾王振,逼郕王下重手惩处其党羽。”
朱骥陡然间大笑,不无讥刺地道:“刘二公子未免把我想得太厉害了,我不过是个小小军官,哪里有策动言官,逼迫监国的能力?”
刘述挺直身子,从衣袖中取出一份文稿,放到桌上,道:“弹劾王振的奏疏我已写好。我也想过直接向通政司上疏,却只怕朝中老臣为息事宁人,淹了我这疏稿。我知道朱先生和言官之中的不少人颇为交好,林聪、叶盛,都是刚正不阿之人,若是先生将此事向他们分说明白,我不信他们会不同意。”
朱骥却看也不看,只将那文稿推回到他面前,道:“我实话告诉你,这件事,我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能做。如今局势云波诡谲,皇上在外,郕王在内。若是郕王清算了王振的党羽,便无异于向皇上开战。郕王刚刚监国,朝中大权远未能够掌控,文臣拘于君臣名分,不敢清算天子近侍,武将则因皇上这些年致力征战,颇受宠信,更是对他效忠。你这个时候逼郕王对皇帝下手,不是逼他做不仁不孝之事么?”
刘述低下眼来,咬牙道:“他们将皇帝视为圣明君主,在我眼中,他却是昏君,暴君!若不是他宠信王振,我父亲又怎会惨死?我们刘氏一族又怎会落到这般下场?如今他被瓦剌俘虏,那是他咎由自取,我宁可郕王登极做了皇帝……”
话音未落,朱骥已陡然端起手中茶碗劈头盖脸泼了刘述一脸茶水,喝道:“你这胆子真是越发大了!难道你们刘氏耕读传家,传的竟是妄议朝政、诽谤君王的脾性么?”
刘述顿时惊怒,只是一瞥眼看见桌上自己辛苦写就的文稿已被茶水溅得烂湿,忽觉一阵心灰意冷,只得伸手抹去脸上水渍,道:“朱先生还当我是小孩子心性,所以不愿助我,我却自有法子。先父毕竟做过多年京官,同年门生也算不少,我便不信人人都如先生这般小心翼翼。这件事朱先生既然不愿做,那我只得去寻那愿做之人。天下之大,有胆识者如此之多,总会有不怕王振之人的!”
朱骥警觉地攥了攥掌心,道:“你要去找谁?林聪?叶盛?”
刘述嘴角突然荡起一个诡异的笑容,将脸上的疤痕带得掀动起来。他指尖微动,将文稿攥入掌内,道:“他们终究是朝中的小字辈,哪里能做得成这等大事?承蒙朱先生提点,叫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越早清洗王振余党,对郕王稳定大权便越发有益。我是郕王府出身,当然希望郕王掌了大权,我想,郕王府中的其他人,也定是这么想的吧?”
朱骥眉头扭结,还想再劝,便见刘述当胸一揖,掉头便快步离去。朱骥只得坐回椅中,举起桌上的残茶一饮而尽。微凉的茶水从咽喉浸润入胸腹之间,只让人觉得全身发冷。这朝廷漩涡,不但肮脏,且吃人不吐骨头,真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何时。想到此处,他真的莫名生出几分心力交瘁之意来,只是想到强敌未退,社稷未宁,才勉强定了神,将满腹气血强行压下,理顺了气息,自回都督府去了。
八月廿三日晨,郕王朱祁钰按例御午门听政。因他身为监国,为避嫌疑,只命将王座设在午门左侧的左顺门内。四更天未到,星月犹在天际,朱骥便已换好朝服,来到左掖门外等候。他如今虽升了正千户,也不过是正五品的中级武官,本无资格参与常朝,不过是因了当日于谦的一句话,才得以忝列末位。他尚有几分好奇,站在武官班序的最末四下张望,只见群臣来得都甚早,只都静静立在丹墀下等候,偶尔一二人掩袖咳嗽,尚要张望一番看纠仪的御史是否注意到自己。
正出神间,忽听得左顺门前宦官鸣鞭三响,鸿胪寺赞礼官高声颂道:“殿下驾到!”群臣顿时肃然,纠仪御史整理好队形,文武官员便依次入左顺门内。只见门内坐北向南设着王座和桌案,殿内宦官、宫人,俱都按部就班而立。锦衣卫指挥马顺一身戎装,亦领着诸仪卫和内直侍卫侍奉在殿前。郕王朱祁钰一身赤色盘领袍,头戴乌纱翼善冠,端坐于上。身侧的司礼太监金英,手持麈尾,唱道:“跪!”
随着赞礼官的唱和,群臣跪拜如仪。上头的郕王大约也有些紧张,待群臣礼毕,半晌才喊了声“平身”。话音未落,便听得群臣前列有人高声道:“下官都察院右都御使陈镒,有本!”
他已颇上了些年纪,不免牙齿漏风,又因是苏州人,所以一口吴侬软语听来颇有些滑稽。有几个不明就里的小官掩着嘴偷笑,朱骥在后列却是一惊。他素知这陈镒虽号称清流,其实性子颇为宽和软弱,执掌宪台多年,素来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作风,今日如何一反常态弹劾起人来了?
只听丹墀上朱祁钰回首命金英下去缴了奏疏上来,便温言道:“陈卿请讲。”
陈镒眼中划过一丝盛气凌人之意,昂首出列,手持笏板,道:“下官陈镒,会同六部九卿诸大臣、六科十三道御史给事中,弹劾司礼监太监王振,擅政专权,陷君误国之罪!”
此言一出,群臣俱是精神大振。只听得陈镒侃侃诵道:“尝谓擅政专权者,尚难逃于显戮,陷君误国者,当速寘于严刑。论十恶莫加其罪,虽万死犹有余辜。天地不容,神人共怒。切照司礼监太监王振,本自刑余,幸居内侍,素无学问之益,岂有经纶之才。误蒙圣上眷顾之隆逾于师保,倚托之重过于丘山。为振者自合竭诚守分,以图补报。岂期恃宠狎恩,夺主上之威福,怀奸狭诈,紊祖宗之典章……①”
这一篇洋洋洒洒的奏疏直把王振从头到脚骂了个体无完肤,群臣多年来受制于王振,皆是敢怒不敢言,此刻被陈镒痛快淋漓地一骂,均觉又是气苦,又是愤怒,还有几分委屈无奈。渐渐地便听殿上咒骂声、哭泣声已是越来越多,便是负责纠仪的御史、负责司礼的鸿胪官、负责内外警戒的仪卫军官也都忍不住大哭起来,唯有马顺和他手下五十多个负责侍卫殿中的锦衣卫各自按着刀剑,冷眼不发一言。
朱骥看在眼中,心中已然由惊愕变成了警觉。眼前朝班大乱,秩序全无,又无人出来安抚,不觉暗暗攥紧了拳头。他混在人群中,欲向前张望王直、于谦等高官的动向,不料群臣躁动,队伍大乱,哪里看得清人影?
一时大殿中除了哭叫声、叫喊声,便只有陈镒咬牙切齿地念着奏疏。此刻他亦也是越念越动情,只想起自己当年与王振交往,为求免祸,不得不对他跪拜叩首②,丢尽了老脸,今日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一日,一时也是声泪俱下,边哭边诵道:“……臣等切思,天下者,祖宗列圣之天下也。由此奸贼,几至倾危,若不明正典刑,则亲王宗室及四海臣民,皆痛心扼腕,宁无异议之可虑乎?复恐此贼潜匿偷生,乞令诸司缉捕,得获万锉其尸,以伸天下之愤,以释神人之怒!”
他念到激愤之处,身后的群臣已是哭叫作一片,将他的声音都盖了过去。当日初闻大军险没,车驾被俘,群臣只顾着害怕,尚来不及顾念到罪魁祸首王振,今日被陈镒一篇奏疏点醒,俱都大怒起来。有人高喊列祖列宗之名,有人呼喊老天开眼之词。朱祁钰在上早已惊得白了脸,他毕竟是个弱冠少年,虽说出身皇家,却从未有过主政经验,每日临朝摄政已是勉强,哪里能料到还会闹出如此混乱的场面?勉强待到陈镒将奏疏念完,朱祁钰正要说话,下面却又有言官紧跟而上,蜂拥而上递上奏疏,七嘴八舌地哭叫道:
“殿下,下官户科给事中王竑弹劾王振蒙蔽圣聪,祸乱社稷!”
“殿下,下官刑科给事中曹凯弹劾王振胁迫天子,擅出御驾!”
“还请殿下速速下旨,处置王振及其党羽,为天子、群臣报仇啊!”
“王振倾危社稷,构陷乘舆,请族诛以安人心。”
各种叫骂声、哭喊声乱成一片,朱祁钰虽对王振毫无好感,可深知他是皇兄的心腹,此刻清算了他的党羽,不说将来皇兄回来不好交代,便是孙太后面前也无法自处,因此只得含糊叫道:“王振祸国殃民,罪大恶极,朝廷自有处置,诸臣还请退下,稍候自有旨下!”
饶是他有意提高了嗓音,可架不住场面混乱,下面哭声震天,乱作一团,哪里有人注意到监国已然发话?朱祁钰手足无措,看向金英,金英公鸭嗓子尖利,忙又高声喝道:“诸公且退,王振之事,朝廷自有裁决!”
话音未落,又有人从朝班中挤出,噗通一声重重跪在殿前,哭道:“下官仪铭有言!”
他是郕王府的左长史,郕王身边第一等心腹之人,他一发话,前排的官员便都稍稍安静了下来。只见仪铭满面是泪,膝行上前,匍匐在朱祁钰脚下,哭道:“殿下,本朝自开国以来,便是大逆不道如胡惟庸、蓝玉,亦比不上王振罪恶昭彰!还请殿下立刻下旨,抄王振家,捉拿王氏族人党羽,押赴西市,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他哭得泪水纵横,全身颤抖,本已稍稍安静下来的群臣的火气陡然间又被他激了起来,遂齐刷刷跪了一片,免冠磕头哭喊道:“殿下今日若不族诛王氏,擒拿乱党,下官誓死不退!”
眼看针对王振的弹劾竟俨然成了逼宫,朱祁钰心中顿时惊惧起来,起身拉住金英怒道:“他们……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金英也是头一回遇见这般场面,吓得变了脸色,只得道:“殿下,事到如今,不诛王振党羽,只怕不能平群臣之愤啊。”
朱祁钰强行压住心中的恐惧和怒意,勉强立定,整了整朝冠,道:“好,立刻传旨,抄王振家,捉拿王氏族人党羽。就派……就派……”他一时不知该派谁去才好,偶然一瞥眼见马顺冷着脸站在一旁,脑子一热便叫道:“就派马顺去!”
此言一出,群臣大哗。仪铭复又上前数步,哭叫道:“马顺便是王振头号党羽,如何能派他去抄家?”他起身拉扯住陈镒,高声道:“右都御使陈镒,年高德劭,素行端谨,堪当此任!你们谁有异议?”
群臣轰然叫好,却听一旁马顺忽然冷冷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殿下摄政在上,哪里有你这等小臣置喙之地?竟敢扰乱朝班,威胁监国?来人,立刻保卫王驾入内,其余闲杂人等速速退下,再有闹事者,格杀勿论!”
却说朱骥陡然听到这几句,几乎变了脸色。只见马顺手下五十多个锦衣卫各自欲抽刀在手,拦住前后殿门,另有人往丹墀附近靠拢。马顺在锦衣卫多年,宫中侍卫大半是他的心腹,若他挟持郕王在手,势必屠杀群臣以立威,这俨然便成了另一场甘露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