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第三四章 廷议(三)(1 / 1)
且说朝会结束,王直便请朝中几位高级文官留下,又叫上朱骥往内阁去议事。这一行人中,王直、胡濙地位尊崇,陈循、高谷均有阁臣之名,此外还有熟悉粮草转运的应天巡抚周忱、一直掌管军报来往的兵部职方司郎中吴宁。然而却是人人均目视于谦,极为自然地将他当做了这一群人中的首脑。
众人按次序坐定,于谦便对朱骥道:“你把自出征起到兵败的消息说一说吧。”
朱骥当下便一一详述这一个月来所历经的诸般事宜,说起王振胡乱指挥,藐视百官,众人俱是愤慨万分,提及邝埜、王佐等诸老臣唯唯诺诺,不敢力争,众人也无不叹息。说到土木堡兵败,大家又免不了一番流泪叹息。唯有于谦双目内敛,握拳捶桌,咬牙道:“我于谦对天发誓,与胡虏不共戴天!自今起,必当竭尽所能,迎回车驾,收复失地,安我子民,扶我宗社!”
朱骥见他容色不掩憔悴,双目也布满红丝,然而一身青衫犹如高峰独立,岿然不动,心中忽然大起热血之感,猛然站起身道:“末将朱骥,听凭于公调遣,以安子民宗社,江山社稷!”
陈循、高谷对视一眼,均流露出一丝不以为意。胡濙昏聩已久,半晌没回过神来。吴宁地位尚低,不敢开口,唯有应天巡抚周忱道:“朱千户此心忠贞可嘉,某虽老迈,然亦有报国之志,但愿此躯,还能为大明社稷而捐!”他是永乐二年的进士,王直的同年,多年一直做着苏松南直一带的地方官,虽然极少涉及京师的政务,但因他素有干练之名,因此在朝中名声甚著。
朱骥连忙逊谢,于谦也起身向周忱行了礼,道:“老前辈此言,折杀学生了。车驾被留,土木惨败,我等更当戮力同心,共济时艰。”他向在座众人团团一揖,方道:“列位均是我大明股肱之臣,亦都决定坚守京师。学生才疏学浅,还望列位各尽所言,共商国是。”
他的话语落下,内阁中顿时冷了下来。于谦见众人不说话,便率先开口道:“学生先抛砖引玉。如今京城空虚,城中唯有不足十万老弱。学生以为,当一面收集从土木败落下的残兵,重建建制,重命将令,一面调遣山东、南直备倭军,河南等地备操军入京操练。浙闽矿徒叛乱已大致平定,云贵叛苗也不成气候,可命宁阳侯陈懋、靖远伯王骥即刻率军回援,拱卫京师。”
众人听了,都是点头称是,唯有王直面上露出几分忧色,沉吟道:“王骥的军队……是否不调为上?”
四下陡然一冷,所有人都是暗暗一凛,下意识地咬了咬后槽牙。于谦暗暗吸了口气,道:“学生明白东王先生的意思。只是王骥能战善战,他手中大军多年驰骋,是如今朝中少有的能战之军。若是弃之不用,只怕可惜。”
王直看了他一眼,只是默然不语。陈循却不假思索地开口道:“于侍郎,这是极行险的事。他是王振的心腹,亦是皇上极看重的人,我只怕……他根本不服监国郕王殿下的管束!”
话说完了,四下里却是一片尴尬的寂静。王直慢慢起身端了茶,送到陈循身边,道:“芳老①,喝茶润润嗓子。”
陈循素来脾气急躁,此时亦觉自己话多了,只得接了茶水,讷讷道:“多谢老先生了。”
于谦知道王骥的身份忌讳太多,也只得道:“按例,学生还是得在奏疏中言明此事,至于调不调王骥回来,还请郕王殿下明断。”
当下调大军勤王之事已得大体,陈循却又道:“这么多军队调回来,总得有个镇得住的人提调训练才是。如今军中宿将都死在了土木堡,可不知用谁来带兵呢?”
于谦略略欠身,道:“此事学生心中已有人选。神机营可派驸马焦敬统带,三千营可派忻城伯赵荣统带,至于五军营,乃是京军根本,非有精通战阵、威名素著之人统带不可。学生以为,大同参将石亨可担此任。”
他一说出石亨的名字,所有人不由得都皱了眉。王直缓缓开口道:“用石亨不妥吧?”
于谦还未答话,陈循便已摇头道:“断断不妥!他是瓦剌的手下败将,阳和后口一战,他大败在先,苟活在后。纵然他往日有些名声,出了这样的事,难道你还想提拔他升官不成?”
这话语带讥讽,甚是刻薄,众人都在心中责怪陈循不会说话。吴宁是于谦的下属,此时便起身道:“陈阁老这话未免有些过了。若是陈阁老不同意用石亨为将,尽可以把自己的人选提出来,大家一起参详,何必说这样的话?”
陈循一时窘住,讷讷道:“老夫亦是就事论事,不过是嘴快了些,有什么了不起的?”
于谦苦笑一下,道:“芳老,学生欲用石亨,实也是苦于朝中无人。守卫京师,非有实战经验、熟悉瓦剌行军者为上。京中虽还有一些公侯,地位虽是崇高,却从未打过仗。这样的人物,才是断断用不得。如今边将之中,唯有石亨、杨洪齐名,可以抵挡胡虏。杨洪镇守宣府,那是须臾离不得人的重地,而大同此际已有刘安、郭登镇守。刘安新至,再将石亨放在彼处,他断不会服刘安的管束,那便是浪费了大好的将才。何况阳和之战,罪不在彼,何不将他调回京师,激以忠义,动以清理,叫他戴罪立功,他定能以死报效,捍卫社稷。”
陈循听了他这话,便也不再作声了。正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叩门,一个清亮的南音禀道:“兵部职方司主事项文曜有报!”
吴宁忙扬声道:“进来!”
只见门开出,进来一个三十五六岁的中年官员②,朱骥只觉眼前一亮,却见这官员肤色白皙,一双丹凤眼亮如点漆,竟是世间少见的美男子,然而再一注目,却觉出这人身上颇有一股叫人不自在的阴柔之气,顿时便暗暗皱眉起来。
只见项文曜进了室内,将两通文书送到于谦手中,才向在座诸人依次行礼,道:“请诸公过目,其一是边境谍报,其二则是宣府急递。”
众人一时都是忐忑不安。只见于谦先取了一封,查过火漆无误,便拿过桌上的裁纸小刀拆开封套,从中取出一份书信来。他一目十行浏览了内容,才道:“居庸关附近的夜不收探知,言也先或欲占据通州仓,断京城粮道。”
诸臣均是面色大变,陈循掌着户部,此时头一个便迫不及待地叫道:“那可遭了!通州四仓,大运东、中、西、南四仓,存粮足足有百万石之多,足以当京营一年的军饷。其中储粮最多的大运西仓尤在城外,无城垣遮蔽,极宜被瓦剌所据,不可不早作处置。”
一直未说话的高谷与陈循在内阁中素有不合,此时便冷笑道:“这又有何难?一把火烧了,坚壁清野便是,反正粮食是决不能落到鞑子手中的。”
他这一说,众人尽皆摇头。于谦道:“仓储是国家命脉,漕粮是民脂民膏,高公难道就不顾惜么?”
高谷却犹自不服道:“不烧却要如何是好,难道还要运进京城来么?京通相距虽不远,可一百多万石粮食,民夫的脚钱车钱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于侍郎可有钱么?”
如今百废俱兴,处处是用钱的地方,于谦却也只能沉默。忽听一旁周忱起身道:“高阁老,于侍郎,老夫有一策,可解此两难。”
众人忙抬头看去,只见周忱双目闪闪,侃侃而道:“既然于侍郎打算调各地守军入卫京师,则这些军队必要从通州入京。只需下令各级军士经通州时,自赴通州仓取粮,充作军饷。在京军士,亦可以此法办理。如此军粮可顺利发到士兵手中,又减了运费,老夫敢言,不出五日,通州仓粮便可尽输京师。”
这是极妙的计策,在座之人齐齐喝彩。于谦大喜,起身向周忱一揖,道:“老前辈此计诚为国也,学生不及远矣!”
周忱忙谦逊了。当下此时议定,于谦又取过宣府的急递细看了一遍,面色便渐渐凝重,道:“昨日,也先奉车驾去宣府,矫诏勒令城内官员打开城门,放大军入城。杨洪事先避走,罗亨信只借口天黑不明虚实,不肯打开城门。也先在宣府留滞一夜,见无利可图,方才引兵西去了。”
诸人再次惊呼,一时俱都呆住。王直沉吟道:“引兵西去?他这是要去哪里?”
朱骥从旁道:“定是要去大同。此时京畿四面唯有宣府孤悬,只能自保,无力邀击也先。他只怕大同守将会从背后下手,因此是必然先要稳住彼处的。”
王直面色微变,迟疑道:“他去大同,若也拿皇上的名义逼守将开城,而守将又惮于帝王之尊依言而行,那……那大同重镇岂不危矣?”
于谦道:“新任大同总兵刘安才智平平,参将郭登却是个难得的将才,他是不会开城的。”
王直不语,陈循却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脱口便道:“纵然守得住大同,可也不能保证周边卫所都有胆气将皇上拒之门外!哎,也先带着皇上,那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我早知道他不会满足于金玉财帛,定然是想要奉驾勒索土地人口,蚕食九边,以图进逼中原腹心。”
他既将这话挑明,在座官员的脸顿时都板了下来。一直未开口的胡濙低声嘟囔道:“皇上究竟是皇上,皇上的话便是圣旨,既是圣旨,谁敢不尊?也先带着皇上要求开城,这……这又该如何拒绝?”
于谦双目深窈,闪过一丝深沉的光,道:“皇上若在也先军中,而我等不开城门相迎,则理亏在我。只是,若……皇上不在也先军中呢?”
众人不解,吴宁道:“于公何出此言?皇上被俘,如今已可证实,难道还要视而不见么?”
“土木大败,天子仪仗、符节、玺书、旗帜必然散落,瓦剌狼子野心,不过是窃得一二,便诈言天子在其军中,故意骗我等开门迎驾。”于谦徐徐一扫在座众人,一字一顿地道,“我军不但不能堕其奸计,更需运谋奋勇,相机出奇剿杀!”
在座诸公细细回味他话中之意,冥冥中竟都觉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一向老成持重的王直当即开口道:“于公此言差矣!皇上究竟是我大明天子,如今他落入虏中,我等决不能将他置于死地。此法若公布天下,则是臣弃君,下叛上。这不但是抗旨,更是指斥銮舆为假。天地君亲师,乃纲常伦理、道统大防。于侍郎,难道你不知这是逆伦背天之行么?”
他这话说得极重,所有人都屏息不语,静待于谦回话。只见于谦面上血色渐渐褪去,泛起一丝灰白和无力。他微微冷笑半晌,才叹道:“好一个逆伦背天,若真是如此,我也认了!”他突然死死一咬牙,道:“若为了君主一人安危而开门揖盗,乃至土地沦丧,衣冠不存,社稷倾覆,这难道不更是逆伦背天?”
王直没想到于谦竟敢当面顶撞,气得一口逆痰梗在咽喉,弯腰连连咳嗽不止。坐在他身侧的胡濙、高谷连忙为他送来茶水。陈循却施施然站起道:“于侍郎,你也是不是笨人。我只问你一句,你今日行此事,他日皇上归来,你有何颜见他?你难道不怕皇上向你算账么?”
“我做此事,上对江山社稷,下对黎明百姓,中间也对得起我这一颗良心,怕什么事后算账!”于谦陡然加重声音,肃然道:“若是一念姑息,遵旨开关放入也先大军,只怕我大明因此步了永嘉、靖康后尘,那才是你我百死莫赎之罪!诸公也都是博学之士,便是皇上……”他的声音忽然急促起来,“皇上……也必然能够谅解我们的无奈之举。我们如今要保的,不光是皇上一人的安危,更是大明江山社稷的安危!”
所有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王直辈虽是迂腐,陈循辈虽是势利,却都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于谦的话已将局势分说明白,如今僵局已成,目下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王直总算平复了呼吸,喘着气低声道:“于侍郎的意思,我们难道不明白?如今也是形格势禁……形格势禁……”他转头问陈、高二阁老,道:“你们怎么看?”
陈循眼见王直已有几分松动的口气,亦只是摇头道:“罢了。既是你我当了此等风口浪尖之际,便得把事扛住,总不能叫大明山河毁在我们手里。”他注目于谦,道,“你掌着兵部,且看着办吧,我们不会掣肘。”
于谦大喜,上前深深一揖,道:“如此,皇上幸甚,大明幸甚,江山社稷幸甚!”
他口称“幸甚”,在场诸人却都是各怀心事。良久王直才慢慢整衣起身,道:“吏部庶务尚多,老夫先行一步了。”说罢对着众人一一行礼,率先离去。他一走,其余诸人也都转眼去了个干净。周忱落在最后,拍拍于谦的肩,道:“后生可畏,却也要好自为之。”
于谦双目下垂,默默对他一揖,只是无声恭送这位科第上的老前辈离去。前一刻还热闹的内阁大堂,转眼间已静默一片,只听得屋外西风摇树,沙沙作响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