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第三四章 廷议（二）（1 / 1）

当下计议已定，众臣再无异议，各自散去。朱祁钰也欲起驾回府，金英却后面小步追上来，道：“殿下，太后有请，请移步清宁宫。”

朱祁钰忙道：“请公公带路。”

金英欠身一礼，引着待朱祁钰从会极门出去，绕过文华殿，已来到清宁宫中。朱祁钰下辇步行入后殿，便见孙太后穿着一身家常暗绛色万字不到头大袖袍，头上戴着狄髻，正坐在一张紫檀淡墨山水的屏风前，两个身穿紫色折枝葵花纹圆领衫的宫人正一左一右为她捶腿，身侧立着个十八/九岁、身穿水红交领、杏黄马面裙的艳丽女官，正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含笑侍立。

朱祁钰目不斜视，上前向孙太后跪下行礼道：“孩儿见过太后。”

孙太后摇摇手道：“罢了，你如今是真正的监国了，哀家怎么敢受你这一跪？起来吧。”

朱祁钰面色一僵，只得慢慢爬起。孙太后看看身边的宫人道：“你们都下去吧，有金英陪着便是。”说着又看一眼那抱猫的女官，道：“贞儿，把雪奴给吉儿，去瞧瞧见深①醒了没有。他的病还没好，别忘了给他吃药。”

那女官万贞儿乖巧一褔，将手中的猫给了身边一个宫人，随众退下。朱祁钰转身立在侧面，道：“太后传唤孩儿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孙太后拨弄着护甲，叹道：“你如今亦是尝到南面临臣的滋味啦，他们都怎么说啊？”

朱祁钰道：“群臣以兵部侍郎于谦为首，决议死守京城，调兵勤王，绝不后退一步。”

孙太后面无表情地“唔”了一声，又问道：“难道便没有别的说法了吗？”

朱祁钰只得道：“还有一个翰林侍讲叫徐珵的，妄言南迁，已被孩儿赶出去了。”

“那是你皇兄的臣子，你倒是说赶就赶？”孙太后突然横着脸看一眼朱祁钰，淡淡讥讽道，“你皇兄迟早都是要回来的，这朝中大事，你不过是勉强代为管理，如何就自作主张起来了？莫非还真以为你是皇帝了？”

朱祁钰急急下跪，道：“孩儿不敢。”他重重顿首，道，“天下是皇兄的天下，群臣是皇兄的群臣。如今皇兄未回，孩儿万万不敢擅专。孩儿只是藩王的命，万死不敢有二心。”

孙太后侧过身子，一抬手道：“起来吧，好好说话便是。”

朱祁钰讪讪站起，不发一言。孙太后沉吟片刻，又问：“那个兵部侍郎只提议死守京城，倒没有想过如何迎回皇上么？若是积极备战，惹怒了也先，皇上在他手里，只怕会遭不测。”

朱祁钰心中一惊，脱口道：“孩儿万不敢让皇兄受到一点儿损伤！”

孙太后摇头，面有忧色，道：“死守京城，哀家看着便是极行险的一招。且不说京城这点残兵败将打不打得过趁胜而来的蒙古鞑子，毕竟皇帝还在他们手里，若是瓦剌拥着皇帝到京城之下命人开城迎驾，你们开是不开？战是不战？”

“这……”朱祁钰心头一颤，只得含糊其辞道：“皇兄天命所归，定当趋吉避凶。”

孙太后冷笑一声，道：“这些话你倒是说得顺溜。皇上是哀家的孩子，哀家不敢奢求别的，只望他能平平安安归来。江山社稷，与我一个妇人何干？”

朱祁钰只听得心中一片冰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道：“孩儿亦是太后的孩子！”

“你是吴妃的孩子！”孙太后突然尖声道，“备战，勤王，你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今日消息传到塞上，明日也先就会把我儿放在炭火上烤。他是人质，是奇货，若是双方开战，也先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他！”

朱祁钰不敢接口，只是闷声磕头。金英看在眼中，颇觉恻然，方上前道：“太后，请听奴婢一言。”

孙太后咬牙道：“讲！”

金英道：“太后难道不记得徽钦二帝北狩之事了么？高宗南迁临安，北地沦陷，旧都倾覆，二圣惨死五国城。纵使高宗一再称臣纳贡，服软示弱，也救不得他们。由此可知，一味退让，并不能迎回皇帝。若当时高宗不听黄潜善、汪伯彦罢免李纲，不听秦桧冤杀岳飞，也许宋军已收复故土，直捣黄龙，徽钦二帝又如何会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②

孙太后亦是知书之人，听闻金英这话，便沉吟不语。金英又道：“太后所虑之事，便是皇上在虏营中的安危。只是也先既知皇上为奇货，想必也不敢随意伤害。若皇上真被害于敌手，那我大明军民只有众志成城，与瓦剌决一死战。到时候军皆奋勇，民亦无畏，唯知素车白马为君父报仇。瓦剌区区蕞尔小邦，何敢为抗？也先若是知道深浅，便须将皇上供为上宾，好生伺候。到时候我大军齐备，示以不拔之计，他便该顺势送回大驾，向列祖列宗谢罪。”

他说得入情入理，孙太后便不说话了，良久才叹道：“那依你所说，这京城是必然要死守的了？”

金英跪下正色道：“陵庙宫阙在此，仓廪府库在此，百官万姓在此，一旦南迁，则大事去矣，太后圣明，当以南宋为鉴。”

孙太后面上泛起一阵苍白，半晌才干笑两声，道：“你们都起来吧。”

朱祁钰和金英这才暗暗松了口气，金英站起，朱祁钰却只是支起身子，望着孙太后道：“孩儿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太后应允。”

“说罢。”

朱祁钰的眸子从孙太后的面上移到身前的青砖之上，沉声道：“皇兄被俘，终究不是一天两天能回来的。还请太后从速立皇兄的庶长子见深为太子，储位既定，人心方安。”

孙太后犹疑道：“见深还不到三岁，且其母并非中宫皇后。”

朱祁钰道：“非常时期，当有非常之措。”他面无表情地磕了个头，道：“太子一立，则大位即明，旁人再不敢有所染指。”

这话已是将事情挑得极明白了，孙太后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方笑道：“如此也好，过两日便叫内阁、礼部择日办理吧。祁钰，你起来说话。”

朱祁钰躬身道：“谢太后。”他站起身来，终是因为跪得久了，膝盖疼痛，一时站立不稳。孙太后忙叫金英给他搬了凳子来坐下，又道：“即便立了太子，见深究竟年幼，不能处理国事。如今戎马倥偬，还是要你多多劳心。你如今仍住在郕王府里，每日进出宫城不便，不如便在慈庆宫住下吧。”

朱祁钰忙起身道：“慈庆宫例为东宫居所，孩儿不敢僭越。孩儿以为，文华殿靠近内阁，又素为天子预事便殿，可以暂为孩儿起居之地。”

孙太后脸上笑容更盛，笑道：“好，难得你懂得礼仪。”她心结一解，便又拉着朱祁钰絮絮问了些家常，朱祁钰一一恭谨地答了，方才辞出，派人去文华殿安顿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