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第三三章 败报(三)(1 / 1)
朱骥二人才退出武英殿,便见后殿内一个穿着大红金线绣牡丹纹宫装的少妇踉跄着奔出,伏在孙太后膝上痛哭道:“太后,皇上……皇上若是回不来,妾身也不活了!”
孙太后身边的宫女忙将她扶起,劝道:“皇后娘娘,请保重身体。”
皇后钱氏泪眼纵横,兀自跪在孙太后身边,仰头哭道:“太后,都说蒙古人凶狠如虎,狡猾如狼,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皇上落在他们手里,这可……这可如何是好?”
孙太后被她的话语打动了情肠,将她的头揽进怀中,亦是微微哽咽道:“好孩子,别哭了。皇上是万民之表,上天之子,哪里会这么容易出事?哀家已经吩咐人齐集宫中财物,明日一早就给也先送去。想那也先也不过是个穷塞主儿,见到这些金银财物,定然要想到这数十年来我大明对他瓦剌的恩情,便会放皇上回来了。”
钱皇后哭得泪人一般,只是连连点头。孙太后扶起她的头,叹道:“皇后,你是天下之母,自当有临危不惧的气度。心里头再害怕,可也万万不能叫外人看穿了。”说罢抚了抚钱皇后的面颊,爱怜地道:“看看,妆都花了。”
钱皇后连连点头,七手八脚地抹去泪水,却抑制不住胸口起伏,哽咽连连。孙太后咬着牙将钱皇后扶到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才道:“如今宫里只有咱们孤儿寡母,可定要相互照应才是。”
钱皇后哽咽道:“妾身只怕自己毫无经验,应付不了这许多大事。倒不如请了郕王来,他毕竟是个男子,也能……”
话未说完,孙太后便板住脸孔,肃然道:“傻丫头,郕王是你的小叔子,又是吴贤妃之子。若他来主事,这后宫哪里还有你我的去处?”
钱皇后一怔,随即垂首默然不语。孙太后叹道:“为今之计,也只能盼望也先知道礼法尊卑,速速放回皇上。只要皇上肯回来,便是多给他些东西也都不妨。”她眼往武英殿外的沉沉黑夜,道:“皇后,天色已晚,今日你就随我去清宁宫①歇息吧,我们母女也好说说话儿。”
钱皇后顺从地点头,扶着孙太后站起。身侧的宦官宫人忙上前分开珠帘,引着二人回后宫去了。紫禁城内夜色凝重,清露湿重衣,青石板铺得平整的地上也已薄薄地泛起潮气。天上圆月如镜,悄然无声。更远处的四九城内,处处隐着不安和惶恐。钟鼓楼打过三更的钟点,悠然远引,凄寂莫名。
第二日一早,孙太后便命指挥盛广会合了瓦剌使臣达鲁不花,将宫内的金绮装箱打包,用八匹马驮着,悄悄开了玄武门,绕过万岁山,从北安门出了皇城,踏着微冷的晨色匆匆出西门往雷家站也先大营而去。
阳景渐移,太阳懒洋洋地爬上天际,城外官道上也陆陆续续有从土木堡败落的士兵逃回。红尘紫陌之上,只见军士们疮残被体,血污狼籍,所过之处,军民无不骇然。土木堡大败的消息究竟太过重大,却哪里是掩得住的?不到中午,京城上下已是人心惶惶,人人都在传说着这才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败。各种流言蜚语不胫而走,群臣们渐渐集合在承天门前,相互揣测哭泣,只是尚无人知道皇帝的确切下落。然而这样的情形,越是不知深浅,越是叫人无端猜疑。百官焦虑万端,俱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孙太后早就在留意群臣动向,却未料到消息传播得如此之快。几次派了金英外出查看,金英只报文武官员越聚越多。孙太后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心中难掩惶恐,只是念着那八驮财物刚刚送出,尚无消息回报,只得暂时隐忍不发,唯叫人安抚群臣,将他们各自遣散回家。
如此又过了一日,盛广尚未有消息传来,也先却又派了随侍皇帝的宦官喜宁来京城讨要赏赐,孙太后这才觉出事情不妙,只得再次打发了指挥岳谦随同喜宁再次押送各种金银珠宝北去。只是城中的败兵越聚越多,各种流言也越发离谱,宫内虽有她三令五申不许嚼舌,可也掩不住人心汹汹。宫女太监相聚啼哭,还有人已开始悄悄准备逃跑。昨日好不容易才遣散了的百官一早又来到承天门前齐聚,哭号之声更甚。
孙太后左右权衡,知道事情是不能再瞒下去的了,只得正式下了一道懿旨,却不言皇帝被俘,只含糊其辞地说起大军“尚未班师”①,并令郕王朱祁钰总摄国事,听政午门,南面朝百官。一时间群臣奔走相告,之前的某些流言似乎得到了证实。太后虽未言明,可若不是皇上出了大事,何必让这位本来只是装样子的监国御门听政?
当日一早,梁贵和朱骥二人一早便被金英带到午门偏殿等候。郕王还未到,只看见各级文武官员三五成群地、零零落落地跑进宫来,有的穿着便衣,有的未带手板,还有的趿拉着鞋,触目可见一片仓皇之象。午门正殿内不断有人声哭声传来,闹哄哄响成一片,偶尔有一两声尖利的颂圣之声打破沉闷,然而听来却更为不吉。
望着这一幕幕乱响,梁贵的身子便是不住发抖,他突然抱着头冲到殿角,扶墙大呕。小火者们忙上来搀扶,梁贵却陡然一甩胳膊,尖声道:“别碰我!咱们要死了,谁也活不了!”
小火者吓得不敢上前,只回头看着朱骥,朱骥也被他的尖叫声吓出一身冷汗,方欲起身,却觉双腿如灌铅一般,动弹不得,只得涩声道:“梁千户,事情还未到那一步啊!”
“那一步,那一步!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相信?”梁贵红着眼转过头来,嘶声道:“难道你要看着我们大明,落到靖康之耻的地步么?”
一句“靖康之耻”,陡然刺痛了朱骥心中最深处的那个黑洞。这是他多日以来不敢想,不能想的所在。北宋,靖康之耻,不也是君王被俘?随之而来的便是宗社南渡,半壁山河,称臣纳贡,忍辱偷生!大明开国不到百年,迁都北京不到三十年,难道就要像北宋那样,遭受这样山河破碎,衣冠沦丧的巨变了么?难道汉人子民刚从蒙元的暴/政下复苏,又要重新沦为异族铁蹄下的奴隶了么?
他浑身僵硬,便见一片逆光中,梁贵跣足而前,跌跌撞撞冲到门外,对着蔚蓝的天空疯狂叩拜而下,尖声道:“列祖列宗,列祖列宗,大明要完啦,谁也救不了,鞑子兵打过来,大家都得死!”
四面的小火者见得他疯癫一般,哪里还有人敢上前去拉扯他?又听得什么“都得死”的疯话,越发害怕,只丢了手中的活计,各自如没头苍蝇一般东跑西窜。朱骥瞧在眼中,只觉恶心上泛,突然从心中发出一阵逆反之意,几步上前重重一拳殴在梁贵面上,喝道:“号什么丧!天下大事,便是你们这种软蛋害的!呸!”
他憋了两三日的怒火,陡然间发泄出来,三两拳下去便将梁贵打得半死,才有人大着胆子上来,将他俩拉开。朱骥浑身一软,方觉出脱力,只伏在地上,无声大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