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第三二章 土木(一)(1 / 1)
车驾在宣府驻跸一日后便又起行,一连多日的风雨却忽然停了,官道四周静谧得宛如深秋,路旁村舍、堡寨却也静得不闻人声。众人都只道是为了确保銮舆无虞,当地官府事先驱散了闲人,也不以为意。慢吞吞地行了两日,车驾才在宣府东南的雷家站驻扎下来。此时已介中秋,北方已渐渐寒了下来,一夜西风呼啸,吹得人难以入睡。
雨已停了,天上云层间便有微弱的星光探出头来。朱骥百无聊赖,坐在营帐前仰头观星,忽然记起出征前徐珵所言“荧惑入南斗”之说,心中便起了几分异样的情愫。那人断言两月之内朝廷会有大劫,如今两月之期将尽,一切事宜仍有惊无险,真不知那话到底会不会应验?他自觉好笑,却觉胸中翻腾,既有几分狐疑,又有几分企盼。极远处山风呼啸,似乎夹杂着丝丝凄凉的曲调,让人难以琢磨。
第二日清晨,全军照例起行。大伙儿正乱哄哄地收拾行囊,忽听得前军处一阵大乱。朱骥身边几个营盘的士兵俱都愕然,片刻便有人七嘴八舌地互相打听起来。还未离出头绪,却见骁骑左卫千户梁贵已带着一队亲兵急匆匆过来,喝道:“全营听令,暂停开拔,等候上命!所有人不许出营,违者斩!”
众人极少见到梁贵这般疾言厉色地说话,一时都吓得不知所措。朱骥心知有变,忙和另外几个军官指挥着手下士兵回归各营。过了没多久,又见后军尘土骚动,马蹄杂沓,朱骥登上高处一望,却似有大队人马往西离去。他回身下来,满腹狐疑,暗中猜测是否是遇见敌人。只是这回从上到下军令极严,无人敢乱传消息,一时也不知事态究竟如何。
大军在雷家站驻扎了大半日,却并不见什么异状,大家那一颗原本端着的心顿时便放下了一半。眼看残阳如水,已渐西驰,一日便要过去,才听得后军处有响动传来,嘶叫声、哭喊声、马鸣声竟然乱成一片。原本有序的营盘顿时骚动起来,原本零散的哭声顿时传染开来,便如朱骥这般位于中军的士兵也开始慌乱。
朱骥久在军中,知道军心之重,重于泰山,这般乱象,唯有打了败仗才有可能造成。他满心惶惑,虽是强行制止手下士兵作乱,却连自己内心的一点恐慌也压抑不住。当夜全军依然原地驻扎,梁贵再三过来勒明号令,不许擅自出营,不许擅传消息,只是如孔不入的流言仍如水银泻地般在营中传播开来。有人说,今晨皇帝突然接到宣府军报,在宣府东北发现敌踪。皇帝下令让恭顺侯吴克忠、吴克勤兄弟及吴克忠之子吴瑾领兵断后,谁料竟然和敌人对面遭遇。吴家一门力战不敌,吴氏兄弟惨死,唯有吴瑾勉力逃回。
还有从前线逃回的士兵们绘声绘色地讲述道:原本弓马娴熟、英武过人的吴氏兄弟被如狼似虎的瓦剌骑兵逼得无路可走。瓦剌占据山巅高处,居高临下,矢石交飞,如雨如瀑,官军几乎毫无还手余地。吴克忠失了战马,据地跪射,乃至矢尽援绝,身被重创,仍舞□□连杀数十人,才力竭而死。吴克勤亦是被射成刺猬一般,还勉力挥刀作战,最后竟被蒙古军的马匹践踏成了一滩肉泥。
血腥的话语如标枪一般掷向每个人心中,没有人会料到敌人突然到来,也没有人会料到官军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居庸关已经在望,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遭遇了这样一场惨败?此番随驾的军士多是从京营中抽调而来的年轻少壮子弟,他们几十年不闻弓鸣马嘶,几十年不听旗鼓战角,一瞬间,只觉得浓浓的血腥味已弥漫在营盘上空。恐惧、忐忑、疑惑、痛苦,夹杂袭来,直教人透不过气来。
朱骥冷着脸坐在营中,一言不发。他带兵素来极严,因此手下士兵都不敢号哭慌乱,只是人人苍白着脸,攥着武器,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漆黑的夜空。远远近近的营垒中,早已是乱作一片。哭声混合着山风,酝酿成一种奇异的吟啸声,搅得人心绪不宁。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营外有人传令道:“邝司马请朱千户过去说话。”
朱骥深吸一口气,起身随着邝埜的亲兵出营。才一跨出辕门,便听得身后自家营垒内也隐隐有哭声开始迸发。朱骥苦笑不语,掉头而去。此刻邝埜等文官都住在雷家站的寨堡内,朱骥进内,只见邝埜、王佐、曹鼐、张益等一干文臣都已在此,另一人高座首席,乃是朝中头号元勋,靖难功臣张玉之子,英国公张辅。
朱骥强行抑住内心的翻腾,一一从容见礼,只是邝埜等人面色都是极差,唯有张辅究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大将,此时仍不失大将风范。礼毕,张辅才缓缓开口道:“朱千户,听邝司马言,你熟悉宣府地理,可有其事?”
朱骥躬身道:“不敢,末将曾在宣府杨总兵麾下为将,略知此地虚实。”
张辅点了点头,便闭口不语。邝埜斟酌片刻,才道:“恭顺侯吴克忠战败之事,朱千户可曾知了?”
“末将已知。”朱骥顿了顿,才低声道:“只是还未知可有后续?”
邝埜木然道:“皇上已派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率兵四万迎战,两个时辰前出发的。”
朱骥只觉眼皮一跳,没有多言,只是惜字如金地吐出个“是”字。
王佐却有些急了,忙道:“出发前有夜不收来报,敌人如今在鹞儿岭一带活动。”
朱骥陡然抬头,眼中精光一闪,问道:“可是保安州西北四十里的鹞儿岭?”
文官们面面相觑,谁也说不清鹞儿岭究竟在何处。唯有张辅点头道:“不错,正是此处。”
朱骥面色微微一变,道:“糟了,鹞儿岭地形险要,乃是两山夹一谷,最宜伏兵,若成国公带兵从此经过,只怕……只怕……”
他无端觉得嗓子干渴,半个字也说不下去。文官们尽皆着急,七嘴八舌地问道:“只怕如何?”朱骥半晌无语,唯有张辅不无苦涩地道:“只怕又是一场全军覆没。”
文官们顿时大哗,原本的休养和儒雅转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朱骥眼看着他们乱作一团,心中大是愤恨,提高了声音便道:“你们不识宣府地理,可军中总有向导吧?出发前为什么不细细研究方略?如此鲁莽,怎能不败!”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沉默。良久才听张辅叹道:“吴克忠败报传来时,军心已是大乱了。”
朱骥摇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吴氏兄弟所领的兵不过二三万,于全局并无大碍。”他一瞥在座的文官,又看看张辅,冷笑道:“纵然文官们不知军事,英公是征安南的老将,难道也不懂这些浅薄的道理么?”
张辅年事已高,这些年养尊处优,早已被磨得火气全无,此刻听得他语含讥刺,也不过是苦笑而已。倒是王佐心有不忍,开口为他辩解道:“王振进谗,不许英公参与军机,英公也是无可奈何。”
他提到王振,立刻煽动起文官们的同仇敌忾之情。曹鼐和张益这些日子以来受够了王振的鸟气,立刻便接口骂道:“这桩祸事原本就是王振那阉贼犯下的,先是怂恿皇上御驾亲征,然后是哄骗皇帝走北路回銮,至此已是百死莫赎其罪。如今又遭逢这样的大败,若是车驾有失,便是千刀万剐了他也不够!只是可怜我大明朝廷,竟然被这样一个刑余之人左右,放眼历朝,何曾有过这般……这般荒唐可耻之事?”
朱骥早听够了这些咒骂王振的话语,心中半是厌烦,半是无趣,只觉眼前这一群老东西的罪孽也并不比王振轻多少。只是这话究竟伤人,不能说出口,因此也只能腹诽不已。
文官们发够了火,才渐渐平息下来。朱骥方道:“诸公明鉴,这雷家站乃四战之地,不可久留。明早朱成公战报传来,不论胜败,还请几位千万上谏,请车驾疾速进入居庸关。居庸乃北门锁钥,足以抵挡瓦剌骑兵,可保万乘无虞。”
众人尽皆称是,朱骥自觉言尽于此,便告辞退下。走到屋外,忽见远处月下立着个青衫士人。朱骥走近一看,却是李贤。二人此刻再见,均觉无言以对。良久李贤才道:“朱千户,事已至此,你觉得究竟是谁之过?”
朱骥蓦地想起屋中那一群软弱无能的老臣来,叹息一声道:“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是非对错,自有千秋功论。”
“千秋公论?”李贤无声一笑,道:“那是多么虚无的东西?我只信我自己看到的。”
朱骥嘴角扬起,复笑道:“怎么讲?”
李贤走近几步,在朱骥耳边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活着回去,你信么?”
这话似乎与前言并不合榫,然而在朱骥耳中听来,却不啻震雷。只见李贤站直了身子,笑着一揖,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