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第三一章 返程(三)(1 / 1)
朱骥在军中随行,见文武大臣这般软弱,心中大是不耐。只是他人微言轻,更是说无可说,而心中竟也隐隐带着几分冷眼旁观的意思。当日大军依旧按原路北上,走了大半日,车驾刚到阳和南边的白登镇,忽见前面官道上有一人一骑飞驰而来,马上骑士一身戎装,高声叫道:“皇上,臣郭登有十万火急之事,还请皇上千万召见!”
他来得如此峻急,皇帝周身的侍卫无不大惊,连忙围在御辇周围按刀引剑。王振打马出列,挥手命四五个锦衣卫连忙上前将郭登格在十几步路外,才遥遥问道:“郭登,你有何事请见皇上?”
郭登高踞马上,按住鞭子,道:“还请王公公让开路,末将有军机大事,要与皇上面谈。”
王振冷笑道:“什么事,和咱家说也是一样。皇上早已将亲征事宜全权交托与我,郭将军莫非不知道么?”
郭登死死咬住牙,跳下马背,跪倒在路边,放声喝道:“皇上,臣所言之事事关重大,斗胆请皇上赐见。若皇上执意要让王公公代劳,那臣便只有跪死在此了。”
言毕,他往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头,陡然间额上便泛起淤青。朱祁镇本坐在御辇内闭目养神,耳听得外头吵嚷,心中大是不忿,推开辇门立在车前,望着路边跪着的郭登,冷颜道:“郭登,你这是在要挟朕么?”
郭登大吃一惊,猛然抬头,失声道:“皇上,臣万万不敢!只是臣真有要事面禀皇上!皇上回銮,切不可走宣府故道。北路敌情不明,安危莫测。若皇上出了什么差池,臣万死难辞其咎!”
“万死,万死!”朱祁镇登时冷笑起来,道,“朕若要杀你,一次便够了,哪里用得着一万次?走北路回銮是圣旨,朕一言九鼎,难道你要朕食言不成?”他一甩袍袖,怒道:“来人,还不把他拉下去!”
左右锦衣卫立刻要上来拉扯郭登,郭登猛然一甩肩膀,将几个侍卫摔开数步,喝道:“皇上,还请听臣一言!王振不可信,北路不可走啊!”
朱祁镇怒极反笑,道:“王振不可信,你便可信了?郭登,你莫以为仗着跟皇家有亲①,便可为所欲为,惹恼了朕,即刻便能砍了你!”
郭登抬头直视皇帝双目,还欲再谏,邝埜、曹鼐等老臣闻讯赶来,邝埜分开众人跪倒在皇帝跟前,央求道:“皇上圣明,郭登一介武夫,不知礼法,不懂尊卑,确实该杀。但只盼皇上看在永嘉大长公主和仁庙郭贵妃的面子上,饶了这小子一条贱命吧。”
曹鼐忙从身后按住郭登的脖子,扯着他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斥道:“还不认罪,真等着皇上杀你么?皇上圣意,岂是你郭登能够揣测的?回銮走哪一条路,自有天心圣裁,你有何权置喙?”
郭登眼见着这两个当初满口支持自己意见的老臣半句谏言也无,心中大是失望。只是他尤存着几分念想,当即直起脖子望着曹鼐道:“曹公是皇上信任的股肱之臣,又有帝师的名分,还请千万为登一言!北路凶险,不能行啊!”
曹鼐满眼无奈,长叹一声,道:“郭将军,皇上圣意已决,你再说……也是无用!”
郭登急道:“曹公,曹公!当日你也在场,你难道不懂得登言下之意?”他抬头望一眼王振,咬牙道:“若再放任他为所欲为下去,圣上迟早……迟早……”
他的话未说出口,邝埜已回头连声斥道:“郭登,你放肆!”
郭登心中一下子凉了半截。他缓缓俯身,叩了两个头,道:“既如此,臣……知罪。”一瞬间,他只觉眼中湿润,鼻间酸楚,突然狠狠一咬牙,竟也不等皇帝开口言“平身”,起身扭头便走。
王振顿时惊怒道:“郭登,你放肆!”
郭登背对王振,哈哈大笑,伸手扯过马匹缰绳,飞身上马,转眼疾驰而去。朱祁镇重重哼了一声,铁青着脸回到辇中坐下,邝埜和曹鼐连忙劝着王振莫要跟郭登一般见识,这才将一场风暴平息了下去。
当夜大军驻在滴滴水堡,而后几日,便又依着来路,从白登、怀安、万全峪回京。八月初十,车驾再次途径宣府。皇帝入城接见了宣府总兵杨洪、参将纪广等人,问起宣府虏情,杨洪只说瓦剌骑兵伤了北边的几个小边城,大军并未深入宣府腹地,如今已派人出塞清剿。皇帝和王振俱是大松一口气,当晚住在总兵府中,喝酒宴饮不提。
是夜诸将都在总兵府中喝得大醉,朱骥本就满腹心事,又被上司梁贵强着灌了大半坛酒,满脑袋昏沉,逃席出来透气,冷不防却见夜色掩映下的总兵府房舍间人影一闪。朱骥瞧得分明,竟有几分像杨洪的长子杨俊。朱骥惊异万分,暗道杨俊这时本该在北边的马营堡戍守,如何突然回了宣府?想起之前有人传言说马营陷落,朱骥心中竟闪过几分后怕,忙循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穿过两道回廊,却见那人闪进一处小院。朱骥快步跟进,忽听耳边有人道:“你跟着我一路了,到底要干什么?”
朱骥猛然抬头,却见面前的假山后绕出一个儒生装扮的青年,容貌确与杨俊甚是相似,但一见那气度,便知绝不会是杨俊。朱骥一时猜疑不定,只得拱手道:“得罪,许是在下刚才喝多了酒,竟将公子认作了杨指挥,还想上来与他叙旧呢。”
那青年点点头,淡淡道:“我是杨俊的弟弟杨杰。”
朱骥恍然大悟,暗道难怪二人如此相像,只怕当真是自己眼花耳热,瞧错了人。他转念一想,随即开解,杨俊再不济,也绝不可能擅离前线,显是自己糊涂了。他连忙拱手道:“不知是杨二公子,还请恕罪。”
杨杰面目冷淡,只道:“这里已是杨府后院,军爷也该止步了。”
朱骥忙赔笑道:“是在下的不是,告辞了。”他原本就有些醺然,一时也未多想,转身便离去了。杨杰见朱骥走远,才开门进到屋内。帘后一人猛然窜出来笑道:“这回可多亏你了,这个叫朱骥和我有仇,我可不能被他发现了。”烛光照在他脸上,一张英朗俊美的脸却掩不住几分憔悴,正是杨俊。
杨杰一把扳开他的手,不快道:“谢我做什么?爹爹再三叮嘱叫你不许出门,你又出去做什么?今日算是哄得他回去了,若他明日酒醒再找上门来,我可救不了你。”
杨俊顿时冷笑道:“得了吧,我要你救?我杀人放火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杨杰却是毫不在意地一扬手,道:“大哥既然这么厉害,怎么连个小小的马营堡也守不住,被人撵兔子一样撵回老家来了?”
杨俊陡然变色,伸手卡住杨杰的下颔,骂道:“放你的屁!马营被围三日,水道断绝,叫我怎么守?云州堡倒是守了,还不是被人屠了个干净?我才不做这样的蠢事!”
杨杰努力扭转自己的脸庞,不对着哥哥的眼睛,嘴角却溢出几分冷笑,道:“大哥你可知道,独、马一丢,云州、赤城、龙门等地也都相继陷落,怀来、永宁等地更是人心惶惶。那些边塞堡垒太远,皇上一时间不会知道,可怀来、永宁便在回程的路上,你就不怕皇上瞧出端倪来?”
杨俊被他一说,也有几分惴惴,甩手松开杨杰,晃着身子道:“大难临头,个人顾个人罢了。他们要跑,我有什么法子?”
杨杰猛地站起身扳过他的肩膀,怒道:“大哥,你是非要把我们杨家往火坑里推么?自从七月里阿剌知院破了马营,宣府南北纵横几百里地,便都成了鞑子来往驰骋的战地。你出门去看看,出了宣府十里地,路边鞑子的马粪便有几尺厚!若要再远一些,连寨连堡的村子被抢被烧,尸体烂了都没人管。宣府是京师门户,是皇上回銮的必经之地,若是叫皇上知道这些,不光是你小命难保,只怕爹爹的前程都要被你牵累!”
“爹爹的前程?”杨俊哈哈大笑,满脸骄狂,“老二,莫不是你还挂念着爹爹的爵位?我知道,你是嫡子,又是读书的,最看重的便是这个名分。可就算你袭了这伯爵,你便能指挥得动杨家的大军?哼,爹爹和我亲手带出来的军队,莫说是你,只怕连那个小皇帝也号令不动分毫!”
杨杰倒吸一口气,道:“你满嘴胡说什么?倒还真不怕死了?这些话足以抄家灭族了!”
杨俊不无得意地道:“老二,你便是读书读傻了,将来我可真不放心叫你承了这杨家的基业。如今边塞多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北方除了石亨,便只有我们杨家可堪大用,这时节上,他怎么舍得把杨氏抄家灭族了?罢了,我也不和你多废话,明日皇上便要走,等他回了京城,一切便都能摆平了。”
杨杰脸色发白,忿忿一甩衣袖,咬牙转身离去。杨俊见弟弟生气,越发觉得有趣,连连拍手。前院的丝竹歌舞之声不住传来,他和着隐约的调子抿着嘴吟唱道:“碧云天,黄花地……”
窗外冷冽西风卷地,翻滚间扑面而至,将满圃的黄叶黄花都送上半空,撕扯得粉碎,两只不知名的鸟儿仿佛受不了寒意,振翅冲上乌云滚滚的九霄。更远处的城外,有胡笳羌笛隐隐传来,胡儿纵马狂歌,马背上正倒载着掳掠而来的年轻少妇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