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第三一章 返程(二)(1 / 1)
第二日雨稍微小了些,皇帝一早起来,便重新任命了守卫大同的军官,让广宁伯刘安做了总兵,都督佥事郭登做了参将。石亨本是败军之将,用人之际,不予惩处,只让他募兵自效,戴罪立功。此时风雨不止,大白天也阴沉得如黑夜一般,士兵人心汹汹,惊疑不定。文武大臣连番上奏请求回师,再加上王振处也有了松动,皇帝终于下令,明日班师。此诏一下,全军无不山呼万岁,众人心头都去了一块大石,无不稽首叩谢天恩,赞颂吾皇圣明。
然而第二天前方便传来战报,说是也先竟有卷土重来之势。王振此时早已没了跟蒙古人一争雌雄的心思,也不敢告诉皇帝,只撺掇着大军快走。当日全军冒着大雨一口气走了一百二十里路,来到阳和卫下属一处叫双寨的小村子里。
大雨淋漓,全军都只得在泥塘中扎营,上道官员,下道士卒,人人都是苦不堪言。朱骥正在自己营中指挥手下人检查各处要害,却听得外头有人叫道:“朱千户,邝司马请你过去说话!”
朱骥忙匆匆来到邝埜营中,却见邝埜正和内阁大学士曹鼐、张益二人坐在正中,一旁还立着一人,四十多岁年纪,身着戎装,身材魁伟,一部美髯,一看便是一员极有威势的武将。朱骥通报了姓名,邝埜便笑着对那武将道:“郭将军,这一位便是老夫与你说起过的朱千户。”
朱骥这才知道,这人便是新任的大同参将郭登,却是不知他为何一路追到这双寨来了,忙要与之见礼。郭登却一摆手道:“小兄弟不必多礼,听闻邝公言,你熟悉宣大边防,特意请你过来议一议这会师的路线。”
朱骥见他说话言简意赅,甚有威势,不觉肃然。郭登环视四人,便道:“皇上如今取到阳和,显然是要原路返回的,末将却以为万万不可!”
邝埜奇道:“怎讲?”
郭登见身边桌上放着一张地图,便拿过来在桌上打开,与邝埜和曹、张二人道:“三位请看,从大同回京师,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列位来时所走的路,从阳和、宣府,入居庸关,是为北路。另一条,”他将手指下移,点在紫荆关上,道,“从浑源、广灵、蔚州,入紫荆关,是为南路。这两条路,可大不相同。”
邝埜看看一脸茫然的曹鼐和张益,遂对郭登道:“郭将军说细一些吧。”
郭登道声“是”,续道:“此刻也先大军仍在塞外徘徊,随时窥伺车驾行踪。若从北路走,则侧翼全部暴露在也先兵力之下。”他怕眼前的几位文官不懂,又做了个手势,才道:“若从南路走,深入内地,则不会有这样的危险。所以末将以为,此时非取道南路不可。”
说罢他转头看向朱骥,问道:“朱千户以为何如?”
朱骥点头道:“郭将军所言,的确是万全之策。从北路走,必要经过阳和、天城,当初宋瑛、朱冕迎战之处,即是在此,可见也先主力已逐渐东移。且还有知院阿剌袭击宣府北路的一支军队,至今还无战报传来,若是这两支队伍会师,前后包抄我军,乘舆恐有失陷之险。”
曹鼐和张益俱是大惊,连声道:“有那么厉害?宣府不是还有杨洪在么?”
朱骥叹道:“我是知道杨洪其人的,只怕真要出了事,他第一个先顾及的就是自己。”
两位大学士俱都无法接口,郭登却忽然问道:“朱千户既然熟悉宣府内情,那你以为,此时宣府北路的战况应该如何了?”
朱骥回想起车驾出京前接到马营杨俊的战报,言已被围三日,水道断绝,到今日已有半个月,只怕马营是肯定保不住了。只是并无准确战报,这话也不好乱说。因此他斟酌一番,才道:“独石和马营的守将杨俊是杨洪长子,平日颇受宠爱,所以性子专断豪奢,若要靠他抗击胡虏,只怕指望不上。”
几位文官都是“口不臧否人物”的谦谦君子,因此只是尴尬笑笑,并不接口。郭登又是向来在南方跟着王骥的,对于北地人物也不大熟悉,不好多说什么。最后还是邝埜开口道:“这事倒是可以先放一放了,只是此时要转向南路,却不知要怎么走才好?”
郭登拿过地图细细一看,便道:“从双寨直接向南便是六棱山脉,下着雨,大军怕是不好行进。不如退回到阳和卫西边的滴滴水堡,那里道路平坦些,便可直通洪州方城①。过了洪州方城,再往南便是广灵、蔚州,那儿距离紫荆关就近了。”
邝埜瞧了一回地图,也觉这是个好法子,便点头道:“关键却是要如何说动王振,选择走紫荆关入京。”
曹、张二人面面相觑,半晌张益才道:“我等自当以理服人……”
邝埜无精打采地摇摇头,却转头向朱骥看了一眼,道:“朱千户可有办法?”
朱骥沉吟半晌,才道:“我有一计。”他目光一扫众人,道:“还请诸公对王振说,走紫荆关,必然要经过他的老家蔚州。这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大好事,王振必然会同意的!”
此言一出,邝埜眼前便是一亮,沉吟道:“这个主意,倒是可以试一试。”他看看曹、张二人,见他们并无异议,便转头看向郭登道:“只是如此一来,外人不知底细,只怕就要以为是王振骄恣擅为,倒是埋没了郭将军的一番好意了。”
郭登却是大度之人,只笑道:“不打紧,但教皇上安全,便是值得。”
当下几人商定,便由邝埜前去向皇帝建言。果然到得第二日上,全军上下便都在传言,说是王公公想要带着皇帝临幸他的老家蔚州,因此临时转向要往南走。此言一出,官员士卒中,自然是有的骂,有的笑。唯有如李贤这般见事聪明的,一看地图便知这定是为远避敌骑,心中这才安心。
当下全军倒退至滴滴水,接着又向东南方向行进,第三日上便在顺圣川西城扎营。此时雨势渐小,军士们正忙着收拾营垒,王振得了空儿在田埂间闲逛。身后心腹太监喜宁高高举着伞,提防着老祖宗华贵的云锦衣裳被雨水沾湿。只见远处山间烟霭缭绕,颇有几分朦胧秀美,可脚边的田里,满地的麦子却都被大军踩踏得东倒西歪。田埂上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农人,抱着锄犁,满脸麻木,任凭护驾的侍卫连番驱赶,只是痴痴呆呆地不动。
喜宁一心想在王振跟前邀功,连忙大声向那几个侍卫呵斥道:“你们是做什么吃的?车驾在此,怎么把这些农人都放了进来了?如果出了事,剥了你们的皮都赔不了!”
王振却是笑笑,摇手道:“罢了。我若不是侥幸少年入宫,长大后也免不了和他们一般”
喜宁尴尬赔笑,道:“这些泥腿子怎么能跟老祖宗比?”
王振面上露出几分苦涩,道:“忧晴忧雨,还要防着官府摊派催租。喜宁,你是北边过来的人,从小牧马放羊,自然不晓得这里的苦处。如今日这般大军过境,将这田亩踩得稀烂,只怕是两三年都结不出粮食了。”
喜宁是极精明灵巧的人物,只略一转弯,面上便露出哭丧之色,叫道:“老祖宗,这可大大不妙。若是大军也从蔚州过,那儿田里的庄稼岂不是也要遭殃?②”
王振先前只想着衣锦还乡,没多想旁的,此时叫喜宁一点醒,顿时皱眉了。这些年他发迹了,没少在老家置地,贱买的、哄骗的、强夺的,还有那些投充门下的庄丁带来的,足足有几万亩。若是这支二十万人的大军也在他老家蔚州的田里驻扎一晚上,那今年的收成哪里还能剩下?
想到此处,王振不觉一阵阵心疼,扭头就往回走。喜宁忙转身跟上,高高撑着伞,拎着衣裳下摆追在后头,连声道:“老祖宗,慢些!慢些!”
王振见过皇帝后不久,御辇中便突然降下圣旨,命令全军转向,依旧从宣府取道回京。上至文武百官,下至普通军士,无不大哗。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连带着邝埜、王佐、曹鼐、张益,连番上谏,一再分说北路凶险不可行,只是天纶玉音降下,仍是一句“走北路”。官员们一打听,才知道又是王振搞的鬼,无人心中不把王振的八辈祖宗骂个遍,然而面子上却也只能哭丧着脸,不敢发一言。
朱骥在军中随行,见文武大臣这般软弱,心中大是不耐。只是他人微言轻,更是说无可说,而心中竟也隐隐带着几分冷眼旁观的意思。当日大军依旧按原路北上,走了大半日,车驾刚到阳和南边的白登镇,忽见前面官道上有一人一骑飞驰而来,马上骑士一身戎装,高声叫道:“皇上,臣郭登有十万火急之事,还请皇上千万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