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第三一章 返程(一)(1 / 1)
直到暮色四合,长草摇沙,朱勇带着运粮队伍归来,才算解了三人的围。朱骥腿脚本有旧伤,多年未犯,此时又隐隐作痛。至于王佐、邝埜,更是几乎去了半条命。朱骥照顾二人歇下,回到自己的小帐内时,天已全黑了。狂风又至,暴雨随之而来,将一切掩盖在阴霾和黑暗中。朱骥草草用了饭,也要睡下,忽听帐外有剥啄之声。朱骥起身出门一看,却见瓢泼大雨中,一个中年士人撑着淡墨油纸伞肃立,正是李贤。
朱骥颇感惊讶,忙延请他入内。李贤收了伞,在胡床上坐下,沉默半晌才道:“王、邝二公身子可有什么大碍么?”
朱骥摇头道:“多谢存问,不过是受了些劳累,当无大碍,此时都歇下了。”
李贤颔首道:“我是想来跟邝司马说一声,大同军报传来,瓦剌也先部暂时退出塞外了。”
朱骥苦笑道:“如此,皇上更是非要前进不可了。”
李贤苦笑一笑,转头望着帐外的风雨,低声道:“我听见王振的心腹钦天监监正彭德清在劝王振,说胡虏不可小视,天象示警,倘若继续前行,只怕会出大事,到时候又有谁能负责?王振听罢,只是笑着说,若真有那样的事,也是天意。”
他刻意说得云淡风轻,然而低沉的语意下却掩不住怨恨之意。朱骥拿杯子为他斟了杯热茶,叹道:“我辈不足惜,只是圣上事重,王振如此轻进,真是不可理喻。”
李贤摇摇头,拿过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道:“王公和邝公既然都已歇下,我也不便久留。告辞了。”
他走到门口,忽听朱骥在身后道:“李郎中请留步。”
李贤回过头来,朱骥起身走到他身边,道:“末将只怕,李郎中所谋之事已经泄露了。”
李贤原本憔悴的眼中倏地闪过两道冷厉之色,紧紧盯着朱骥。朱骥侧头在他耳边道:“你记得白天王振的话么?王振怕我们私自调兵。”
李贤双眉一皱,仍不答话。朱骥重新站直了身子,正色道:“李郎中,一切小心。”
李贤面上的紧迫之色终于松弛了下来。他展颜一笑,道:“还不知道将军的姓名。”
朱骥拱手道:“不敢,锦衣卫副千户朱骥。”
李贤肃然一揖,俯身拿了雨伞,转身离去。朱骥送到帐外,看着他的身形在风雨中走远,心中的抑郁之意却越发深切了。
接下去的几日,车驾果真继续往大同而去。从万全峪经怀安卫、天城卫,一连数日都是大风暴雨,道路泥泞难行,军中怨声载道。七月二□□军到了阳和,所见竟是伏尸满地,残骑裂甲、折戟沉沙。阴霾四合的天幕下,残破颓败的古城边,仿佛再无一个活人,只有鬼哭神飏,狐嚎兔舞,古人所言“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竟丝毫不差。
众人一打听,才知是当日西宁侯宋瑛、大同总兵朱冕全军覆没的那一战留下的残骸。监军郭敬胡乱指挥,导致大败,躲在草丛中才勉强活命,事后和左参将石亨一起逃回大同,从此龟缩城中,不敢外出一战,这满地的尸首亦不敢收敛。
亲征队伍中弥漫多日的怨恨恐惧终于爆发,老臣们铁青着脸一再上疏请求驻跸回銮,年轻的言官们便聚在一起痛骂王振郭敬一党祸国殃民,剩下的士兵号哭连天,已是宁死不敢再向前走一步。便是王振看着这满地尸体,心中亦是胆寒。只是大同在望,无论如何也要到大同兜上一圈,赚足脸面,于是仍旧咬定牙关,怂恿着皇帝向前。
八月初一,全军终于到达大同。入了夜,风雨更大,连成一片的雨脚重重地摔下来,溅起高高的泥浆,便是皇帝的銮辂也已染得肮脏一片。朱祁镇当然不管这些,一入城便被拥入了代王府驻陛。大同城中尚存的文武官员,如之前吃了败仗的石亨、理饷侍郎沈固、知府霍瑄等都前来参见,左右却不见郭敬的人影。
朱骥对大同甚熟,知道此时郭敬必有个极要紧的去处。他换了一身便服,悄悄离了营地,往城中群芳楼中去。此时战事紧张,寻欢作乐的人已少了许多,便是群芳楼这样一等一的妓馆此时也颇见冷清,大堂上勉强只有四五个花娘在吹弹唱曲,周围零零散散地坐了几桌青皮,自顾自地喝酒吃肉。
朱骥一路避着人摸到二楼的雅间,远远便见一间阁子外立着两个一身劲装的侍卫。朱骥假意呼哨一声,两个侍卫顿时警觉,分从左右巡开。朱骥闪身进了隔壁的阁子,将耳朵贴在墙壁上细听。果然便听见郭敬尖细的声音带着哭腔叫道:“老祖宗,可千万不能再往前走啦!蒙古人的厉害你老可没见过,哎呀,不是儿子胡诌,连石亨都没有法子呀。宋驸马死了,朱冕也死了,蒙古人的马刀砍人跟切菜似的,儿子的眼前倒现在还都是血呐!”
室中沉默良久,才听王振的声音响起:“我有什么法子?皇上要走,我还能拦着么?皇上这几日总跟我抱怨,说连蒙古人的影子都没见到,这算哪门子亲征呐。”
郭敬吓得连声道:“别介,别介!等看到蒙古人那便是晚啦!老祖宗,你别看他们如今都退出边墙以外了,那是设的诱饵!井驸马和陈怀之前曾出战过一次,就差点着了他们的道儿!老祖宗,若是皇上在我们大同出了事,儿子可是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啊!”
王振冷笑道:“怕什么?皇上只要呆在城里不出来,蒙古人光凭马匹弓箭,还能打得进大同城么?皇上好不容易来了大同,若是马上就走,那不是叫天下人笑话?”
“老祖宗——”郭敬拖着长音央求道,“皇上最听你老的话,叫他过过瘾便是了,至多在大同留两天,若是时间长了,蒙古人得了消息,伏在回军的路上阻击,那可怎生是好?”
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王振虽不通兵法,却也知此事可虑,因此便是沉吟不语。朱骥听了一阵,忽闻郭敬似是打开了窗子,雨声风声顿时响作一片。陡然间一道黄光划破漆黑的夜色,转瞬间一个炸雷轰然响起,嗡嗡声良久不歇。便听郭敬嘶声叫道:“老祖宗,你看看这天,雷鸣电闪,大雨倾盆,这是多少年未有过的异象?老祖宗,儿子求你老,千万别再往前走啦!”
王振似乎也被那一道天雷吓住,许久才叹道:“这是老天爷也不给我王振活路了!”只听“乒乓”一阵乱响,似是砸了什么东西。朱骥忙竖起耳朵,只听王振厉声喝道:“我王振出身贫苦,少小入宫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慢慢爬到今日的位置上,功名、权势、财富,我唾手可得,连皇帝都对我言听计从,可还是被那些自命清高的君子们视作蛇鼠虫蚁!老天爷,你听明白了,我王振谁也不怕,便是天在我面前,我也要翻过去!亲征事成,便是万世功名,若败,大不了遗臭万年!我连子孙根都舍得,还有什么是舍不得的!老天爷,你要杀我,这便来吧!”
窗外风雨陡然大作,又是一道电光划破夜幕,雷声滚滚,宛如万马奔腾而至,至天穹顶端,突然炸裂,直震得人心旌摇动。朱骥默然叹息良久,不欲再听,转身推开房门出来。隔壁门外的侍卫见状大惊,急忙围上来喝道:“干什么的?”
朱骥不动不摇,亦不做声,王振和郭敬闻声出来,见是朱骥,都是一呆。郭敬踏上一步,冷笑道:“原来是你,你来做什么?不怕死么?”
朱骥眼神漠然,冷冷地道:“你们都不怕死,我还怕什么?”
郭敬大怒,向左右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杀了他!”
朱骥转头看向王振,王振面色沉沉,只挥手向郭敬道:“休要胡来!”
郭敬一怔,顿时急道:“老祖宗,他便是那个屡屡与我们作对的朱骥!此时不杀,后患无穷,可放他不得啊!”
王振颓然一笑,道:“你可知道,如今我们也已是后患无穷了。郭敬,你以为回了京城,我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么?”
郭敬结舌道:“老祖宗,我……”
朱骥沉着脸踏上一步,拦在郭敬身前,道:“我问你最后一句,李惜儿可是你叫人卖的?”
郭敬只觉朱骥身上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竟好似比那万钧雷霆还要厉害,讷讷咽了咽口水,才道:“当日之事,也不是咱家一个人做主的,朱冕也……也出主意来着……”
“朱冕是战死的,他好歹比你强些,算条汉子!”朱骥伸手拎住他的衣领,将他矮小的身子高高举起。郭敬吓得大叫,手舞足蹈地连连对着两个侍卫比划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还不动手?”
那两个侍卫看看王振,见他面无表情,哪里敢动?朱骥也不说话,扬手将他从二楼走廊上扔下。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楼下的客人尽皆尖叫起来,便见郭敬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如死狗一般动惮不得。朱骥哈哈大笑,纵身跃下楼来,走到郭敬跟前,见他兀自翻着白眼,便挥起拳头在他面上痛殴三拳。郭敬的脸上顿时如开了酱场一般,红的、黑的、紫的、黄的、白的,流了一地,只剩下胸前起伏,还有一丝活气。
朱骥出够了气,转身扬手对高高在上的王振一拱手,笑道:“多谢王公公相助!”说罢扬长而去。王振不怒亦不笑,只是默默看着他走远,方才带着人慢慢下楼,走到郭敬身边,淡淡望了他一眼,道:“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