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第三○章 长途(三)(1 / 1)
当夜凌晨,辽东忽然转来急报,瓦剌可汗脱脱不花率兵三万入侵广宁,辽东巡抚王翱、总兵曹义措不及防,只能入堡自守。脱脱不花纵兵□□地方,残破堡垒,掳掠人畜,明军伤亡惨重。邝埜等随扈群臣交章上疏,请求皇上立刻回銮,只是皇帝坚决不许,只命人传令表彰了几个战死的辽东军官,第二日天亮,又立刻往怀来去。
这是宣府镇内的大城池,城中不仅有怀隆兵备道、怀来守备、游击等文武官署,各式店铺、祠庙也颇为兴盛。亲征军队人数众多,不便入城,便在城外驻扎。皇帝犹记得邝埜的足伤,便叫来随行的御医专门为他整治。王振和众多随行的文武官员都来探视,又劝邝埜留在怀来养伤,邝埜执意不肯;王振又欲将朱骥调回本营,邝埜却也不许。他是老臣,王振也无法强求,只好暂时由他去了。
七月二十三,车驾抵达宣府,一直阴沉的老天爷终于发怒,倾盆大雨伴着狂风、雷电狂扫而至,一道道淡黄色的闪电撕裂靛青色的天幕,仿佛要将数日来沉闷的亲征队伍撕得粉碎。宣府父老暗中传言,这样的大雨是五十年未遇见过的,必是上天示警,谏止皇帝继续前进。当夜文武群臣交章上疏请皇帝驻跸,然而奏疏送达君前,却入泥牛入海,毫无消息。
第二日一早大雨稍止,皇帝竟又命令全军开拔。大臣们素来因循惯了,见皇上不听自己的意见,也无话可说,无非收拾行囊默默前进而已。然而在雨水中浸泡颤抖了一夜士兵却哪能如此毫无怨尤?尤其是前军五万人,更是流言漫天、咒骂遍地,一时间喧嚣不止。文臣以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埜为首,当即再次联名上疏请求回銮。疏入銮辂,过不了许久,却见王振从銮舆内出来,宣道:“皇上口谕,王佐、邝埜接旨。”
众目睽睽之下,王、邝二老只得上前跪下听宣。王振目不斜视,严声诵道:“皇上有旨,前军有哗变之危,着王佐、邝埜前往略阵,若有差池,重责不饶。”
二人面面相觑,只得叩头遵旨。邝埜腿脚不便,王佐扶着他站起,才对王振道:“王公公,皇上只是要人震慑前军,以老夫所见,一人便已足够。邝司马年事已高,有伤在身,不便行走,老夫愿以己力前往掠阵,定不敢有负圣恩。”
王振漠然道:“咱家只知圣旨,不知其他。”
王佐还要再为邝埜求情,邝埜却连连握住他的手,劝道:“老弟莫要再为我触怒至尊了,我与你一道去吧。”说罢向王振点头示意。王振哼了一声,转身登上御辇而去。邝埜回头望见朱骥仍站在一旁,便拐着脚走过去,道:“你且回本营去吧,如今老夫身边便是是非之地,你留着也是无益。”
朱骥扶住他,肃然道:“王司徒身为二品高官,尚能不弃故友,末将更不能弃公自去。”
邝埜微笑道:“朱千户虽是武臣,却有古风,倒是老夫小看你了。”
王佐闻言也行到近处,上下打量朱骥两眼,捻须笑道:“小兄弟年纪虽轻,却是知礼之人。后生可畏,必成大器!”
朱骥从未被这许多高官当面夸赞,一时也有些羞赧,忙一再谦逊了。当下三人上马往前军老营而去。这日午后御驾驻跸鸡鸣山,扎营已定,王、邝二人巡视军营,士兵一见有高官到来,都疯了一般冲上前来,围住二人哭喊。朱骥奋力拦在二人身前,以防误伤。王佐从未接触过军事,见到这许多士兵,心中颇有些胆寒。邝埜到底有多年在兵部任事的底子,忙命各营将官整饬队伍,选出能言善辩者近前问话,然而一时仍是混乱不堪,难以控制局面。
另一边提调前军的成国公朱勇已闻言赶到,将二人迎进大营内,道:“二位老先生,前军喧闹,非是士兵有意作乱,而是……而是军中已快断粮了!”
王、邝二人都是大吃一惊,朱骥在旁听得也是变色。邝埜迟疑着看了王佐一眼,道:“出发前,户部调太仓粮饷发给随行军士,每人炒麦三斗,当一月行粮。如今出京十日未到,如何就会断粮呢?”
朱勇摇头道:“邝司马难道还不知道军中的惯例?往常大军起行,都要调配三倍的粮饷,既是防着各色损耗,也是防止上官克扣。如二位这般足额发下,自然是要出大事的。”
邝埜叫声“啊呀”,楞在当地,王佐竟也呆住,一时也不知如何办才好。他们早已习惯了数十年来的安定,哪里知道大军出征背后还有这许多说不得的旧例?良久王佐才道:“要不,即刻行文京师留守的户、兵二部大臣,调集京、通仓粮食,立刻送往驾前?”
朱勇面上略略露出几分鄙夷之色,道:“如今远水可救不了近火了。”
邝埜可受不了被朱勇这般抢白,忍不住埋怨道:“皇上下令亲征,两天便要起行,如此短的时间内,谁能保证一些儿差错都不出?成公德高望重,也不闻有一句谏言,这时节再来说这些,可是迟了!”
朱勇果然也讷讷说不出话来。朱骥在旁看了许久,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宣府西路境内,尚有六个大仓,乃是张家口堡仓、西阳河堡仓、万全右卫仓、万全左卫仓、宁远站仓、羊房堡仓①,相距最远的也不过十几里地,马上命人调运也还来得及。”
邝埜和朱勇对视一眼,均是点了点头。王佐却叹道:“若要上疏请求调粮,必然要经过王振的手,只怕他又要作怪。”
邝埜听了,果然默不作声。朱骥心有不满,却也不便多言。唯有朱勇究竟地位超然,终于开口道:“老夫调私兵去运粮,快马加鞭,今日黄昏前定然能把粮食运来。若是出了事,老夫一力承担。”
邝、王二人精神都是一振,双双揖谢。朱勇自去调配人手不提,邝、王二人便坐镇军中,等候消息。不料才过了半个时辰,外头忽听吵吵嚷嚷的声音响起。二人只道军士又开始吵闹,便示意朱骥出去打探。朱骥才走到营帐口,便见王振手执玉麈,身着一身大红蟒袍而来,后面跟着十来个文武大臣。朱骥暗惊,向帐内二公挥手示意。二人出帐来看,冷不防却听王振当头喝道:“王佐、邝埜何在?圣上有旨问话!”
王佐邝埜均是大惊,也不敢拣地方,便在帐前的草丛中跪下。王振面色如铁,一字一顿地道:“皇上有旨,问王佐、邝埜,是谁私自调遣前军士兵离营,所为何事?”
王佐侧头看邝埜,邝埜咬咬牙,只得抬头道:“前军士兵缺粮,是臣邝埜斗胆请成国公朱勇调私兵家丁前往附近粮仓运粮。”
王振冷笑道:“既是调粮,为何不上报圣上?莫非圣上还能不让你调不成?”
邝埜只觉颈项间的力道一软,只能垂首默然不答。王佐膝行上前数步,道:“王公公明鉴!臣职在粮储,此事与邝埜无关。私自调粮,无非是想减省时间,以防军士因缺粮哗变。臣有重罪,自当受责。唯邝埜年迈,还请王公公看在皇上的面子上,饶恕他一回吧。”
王振眼角中闪过一丝不屑,手上玉麈一挥,道:“甭管事情是谁挑的头,圣上可是震怒得很!今日敢私自调兵运粮,明日只怕就敢调兵做别的事了吧?”
此话语气极重,所有人顿时都不敢出气。朱骥本立在一旁,此时却上前一步,跪倒在王、邝二人身边,道:“调粮一事,是臣朱骥起意,与二公无关。如今圣上震怒,小臣自当领罪。唯有王公公所虑,大可不必。王佐与邝埜都是忠贞老臣,断不会行此等悖逆之事。私自调兵运粮,虽是有违制度,但二公之心,可鉴日月!”
他坦坦而言,在场文武却无一人敢出言相帮,王佐、邝埜二人也不敢附和。王振大是得意,当即厉声道:“既然你们一个个都争着要受罚,那就一起做个伴儿吧!”说罢转身扬长离去。他是代天子问话,不言“平身”,三人自然都只能跪着。在场官员个个面上带着不忍之色,却无一人敢上前相慰,围观良久,便各自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