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第三○章 长途(二)(1 / 1)
七月十六日甲午,大明正统皇帝遣官告太庙、社稷。年轻的帝王身着武弁革带,一身赤色,乘革辂,来到大明门前。身前是巍峨高耸的宫墙,身前是匍匐叩首的百官群憭,教坊司乐工埙箎齐鸣,太常寺的和声郎齐声吟唱道:“拔剑起淮土,策马定寰区。王气开天统,宝历应乾符。武略文谟,龙虎风云创业初。将军星绕弁,勇士月弯弧。选骑平南楚,结阵下东吴。跨蜀驱胡,万里山河壮帝居。①”
这是□□年间所定的曲辞,此刻听来,一如当年平定四海、扫清宇内时的雄壮威武。朱骥跟随诸将都穿了新赐的红袢袄,整齐跪伏在地,耳中只听得雍雍穆穆的歌声一遍遍在灰暗阴霾的广场上回旋。前线一再失利的消息虽未公布,但哪里能瞒得住人?此时此刻,随行的文武百官都已不复初闻亲征时那般兴奋,忧国者有之,忧身者亦有之。无人知道,小皇帝和他的“王先生”,究竟要将这个新立不到百年的王朝领向何方。
天子车驾出京,行动极为缓慢,号称五十万的二十多万大军浩浩荡荡前进,头一日只不过到了京郊的唐家岭。第二日总算到了昌平境内,夜晚宿在龙虎台。入夜众军歇息,巡营的更夫才打过一鼓,军中忽然有人尖叫:“偷营啦,偷营啦!”朱骥睡得不沉,此时惊得一跃而起,冲出帐外。只见龙虎台营地里里外外都是拥挤的士兵,衣衫不整,兵器倒曳,四处询问“敌人在哪里”。闹了大半夜,才知道不过是虚惊一场。天明后各营清点人数,倒有几十人在拥挤踩踏中受伤。皇帝大怒,把随行的文武官员叫去狠狠训斥了一通,命令整饬军纪,严防炸营。
消息一层层传达下去,却丝毫不能减轻士兵们的惶惑,各色流言很快在四处弥漫开来。有人说,杨俊驻守的独石、马营早已陷落,阿剌知院一路已在围攻云州堡。还有人说,云州堡早已陷落,全城的士卒全都被打得死绝,再无一人逃出来。朱骥被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弄得头昏脑胀,便立下军令,严禁手下将士拨弄是非,违令者军法处置。
只是朱骥封得住手下的嘴,却封不住全军的嘴。出了昌平,大军磨磨蹭蹭地又行了一日,方看见居庸关高大的城墙。正在这时,忽见前队大乱,全军方才乱哄哄地停下,前面便有官员纵马奔来,高喊道:“军医!军医在哪里?出来听宣?”
可是这亲征队伍全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一时半会儿又有谁知道军医在哪里?诸将都是面面相觑,也无人敢出头应承。朱骥却是颇为警觉,隐约觉察到这是个机会。他久在军中,自然懂一些寻常的跌打伤势的治疗,当下便带马出列,问那锦衣卫校尉道:“末将锦衣卫副千户朱骥,略通跌打科,不知是哪一位先生受伤,末将或能略施救治。”
那校尉道:“是兵部尚书邝公,不慎从马上跌下,伤到了脚踝,你既会治伤,便过来吧。”
朱骥听是邝埜受了伤,心顿时便放了一半。邝埜年届六十,腿脚不便,骑马摔伤也不算出人意料。当下他跟着校尉一路来到前军,只见官道边的平坦原野上,一顶小帐已扎在当地,右边一顶小帐,帐帘高卷。校尉引着朱骥入内,便见兵部尚书邝埜已被从人扶着坐在胡床之上,面色甚是难看。
朱骥在门边唱名行礼,邝埜却是精神不振,只招招手让朱骥过来查看伤势。朱骥上前,见邝埜并未有伸腿让自己查看的意思,复拱手道:“还请邝司马去除鞋袜,让末将诊视伤处。”
邝埜这才回过神来,挥手命从人搬过另一张胡床,才将左脚搁在床上。朱骥道声“得罪”,上前将他的官靴脱下,将布袜褪到脚背,便见左脚脚踝果然肿的厉害。朱骥伸手按了按伤处,方道:“幸好没有伤到骨头,可用热水外敷,再以白药包扎即可。这几日请勿骑马,最好也避免走动。”
邝埜突然缩回伤足,淡淡地道:“随行文武皆是骑马,我一人怎能例外?若说避免走动,更是笑话,难道还要让全军乃至圣驾等我一人不成?”
朱骥未料到他如此固执,倒是一愣。忽地却听帐外有个清润温和的声音笑道:“邝卿莫不是还在生朕的气么?”
“朕”字一出口,朱骥陡然间便觉一股热气直冲脑门,连忙伏地跪下。邝埜也欲起身下跪,却听那温和的声音道:“邝卿脚下不便,不用行此大礼,坐吧。”
邝埜却不坐,只是梗着脖子道:“皇上万金之体,白龙鱼服,经行险地,若有疏失,臣等百死莫赎。还请皇上于此处驻跸,前方战事,交由一二边帅即可,不劳皇上亲抵前线!”
朱祁镇温和的声音中隐隐透出一丝不耐,道:“邝卿且坐下!朕御驾亲征,非为巡游嬉戏,乃是为社稷计,为江山计!胡虏□□边塞,杀我百姓,掠我牛羊,朕为天下父母,怎能坐视不管?此时距文皇五出漠北不过二三十年,边事便已糜烂至此,朕身为朱氏子孙,怎能不叹息痛恨?驻跸之事,休要再提。”
邝埜无法接口,只能讷讷坐下。朱祁镇一转身,忽见朱骥跪伏在地,便问道:“这是给邝卿请来的跌打军医么?”
朱骥忙顿首道:“臣朱骥,忝任锦衣卫副千户,非是军医。只因略通跌打,斗胆为邝司马医治。”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个细韧的声音喝道:“什么邝司马?君前臣名,这点规矩都不懂么?”
朱骥一惊,只觉这声音虽不脱阉人的尖锐,却自有一股威势。他微微抬头,只见面前二人的衣摆。一人身着织金明黄龙纹锦袍,足踏皮靴,另一人却穿着大红曳撒,当膝处横织细云蟒。朱骥顿时明白,跟在皇帝身后的一人,便是如今权倾朝野的大宦官王振。
朱祁镇听了王振的话,却是微笑道:“王先生,他不过是个小小武官,头一回面圣,哪里知道这许多规矩?不知者不罪。”说罢便对着朱骥道:“平身吧。”
朱骥深吸一口气,稳稳叩了个头,道:“谢皇上。”当即站起。他不敢直视皇帝,目光便落在他的衣领之处,却见那黄龙袍的窄袖圆领盘扣以金丝镶边,做得极为精致。领子上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富贵帝王。那王振便站在皇帝身后,个头略矮些,四十多岁年纪,面貌生得甚是端正,浓眉大眼国字脸,并没有想象中的奸佞之态。
朱祁镇似乎对朱骥也甚是好奇,打量了他几眼,才道:“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朱骥道:“臣姓朱,名骥,字尚德,顺天府大兴县人,隶锦衣卫籍。”
朱祁镇一听便笑了,转头对王振道:“王先生你瞧,他的名与字竟都和王靖远一般无二,这可不是极巧的事了?”
王振道:“王骥三征麓川,冒瘴毒、入不毛,一颗心向着皇上,向着国家社稷,乃是如今少有的大忠之臣。”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抬头目视朱骥,道:“朱骥,你既与王骥同名同字,也该时时存心天子,辅弼社稷才是。”
朱骥对王振毫无好感,此时却也不得不躬身称是。朱祁镇对朱骥的兴趣似乎还未消失,忽又问邝埜道:“邝卿,朕记得正统十二年时,杨洪曾呈上来一部《宣大边防考》,作者便是朱骥,可是同名同姓的么?”
邝埜也并未见过朱骥,一时也不敢下论断,当下便低声问朱骥道:“那书可是你写的么?”
朱骥欠身道:“小臣拙作有污圣目。”
朱祁镇甚喜,道:“朕瞧过你写得书,写得颇有些见的。原来你不仅通医,文字上也甚是可读。既然你有这些本事,便留在邝卿身边,一边为他治伤,一边也为他解解闷。到大同的路还远着,邝卿老是如此和自己过不去,怎生使得?”
邝埜尴尬地笑笑,勉强站起身道:“皇上错爱了。”又赶紧一拉朱骥的衣衫,斥道:“还不叩头谢恩?”
朱骥正欲下拜,却听王振道:“皇上,朱骥虽通医,却不是真正的跌打大夫。邝埜乃皇上股肱,若无妥善治疗,只怕伤势严重。还有两天的路程便到怀来,到时候停军休整,再叫郎中来给他瞧瞧。这两日暂叫朱骥在此照料,等请来了大夫,依旧让他回本部营中便是。”
朱祁镇哪里知道王振和朱骥之间早有纠葛?闻言也觉有理,便随口道:“此事便由王先生相机处置吧。”邝埜和朱骥对视一眼,也只能双双拜谢。
一时皇帝带着王振离去,朱骥扶着邝埜坐下,邝埜才道:“方才你来为老夫治伤时,老夫并未留意你的姓名,失礼了。老夫曾听于廷益、吴永清说起过你,他们均言你性子刚直,又颇通边事。今日一见,也是有缘得很了。”
朱骥拱手道:“邝司马谬赞了。”
邝埜叹道:“方才你也看到了,老夫已是屡请驻跸回銮,皇上就是不肯。朱千户,你可有什么法子么?”
朱骥沉吟良久,才斟酌着道:“皇上亲征,乃有王振左右帝心。若要阻止皇上前行,唯有从王振身上下手。”
邝埜无奈一笑,道:“说来听听。”
朱骥嘴角轻掀,眼角微微下垂,低声道:“请邝司马伸出手来。”
邝埜不解,却仍伸出右手递到朱骥面前。朱骥捉住他的手心,一笔一划,写下一个“杀”字。邝埜眉间一跳,倏然缩回手去,道:“你说的这个法子,早有人与老夫说过了。”
朱骥讶然道:“不知是哪一位?”
邝埜摇头不语。朱骥知他忌讳,便上前一步,道:“末将敢说,提出这法子的必然不是朝中元老。此人心术厉害,将来必是宰辅之器。”
邝埜冷笑道:“邪门歪道罢了,有什么可称赞的?”
“虽非正道,却是有效。”朱骥正色道,“不过一二赶死之士,便可挽回狂澜。王振离京,便手无寸铁,除了皇上,再无一人可做他的后盾。若说在京时不便除他,此时却是极为容易。随便找个由头将他骗离皇帝身边,预先埋伏刀斧手,号令一下,便可当场斩杀。”
“杀王振虽是不难,可事后又要如何向皇上交代?此种事形同政变,哪里是我等忠直之士能做的?朱骥,你不要再说了!”
见邝埜执意不肯,朱骥也是无奈,只得将这主意咽回腹中。亲征队伍在居庸关休整了半日,又继续前行。第二日夜里,大军到达榆林站,此处环境甚是简陋。随行文武都是养尊处优了多年,何曾吃过这些苦头?从上到下都叫苦不迭。天气又一直阴霾,虽未下雨,但大风不止,夜里听来也颇为可怖。
邝埜坐在床边沉思,朱骥在一旁为他调制伤药,屋中一片寂静,只听得灯花爆闪的噼啪声响。忽听得门外有人敲门,朱骥扭头看邝埜并无动静,便起身出去开门。却见门外之人一身青色官服,四十多岁年纪,身材颀长,容貌秀伟,模样却是陌生。
那人一见朱骥,似乎也有些吃惊,但转瞬便宁定下来,拱手道:“阁下便是为邝司马治伤的军医么?”
朱骥欠身道:“末将一介武夫,先生过誉了。”
那青袍官员道:“邝司马可在?还请通报,吏部文选司郎中李贤前来求见。”
朱骥略略将他的名字在脑中过了一遍,却并无什么深刻印象,当即便道:“李郎中在此稍等,末将这便去通传。”说罢转身进内,在邝埜耳边道:“吏部职方司的李郎中求见,邝司马见不见?”
邝埜陡然抬头,目中闪过一丝混杂着焦虑、猜疑、不安的情绪,良久才道:“不见,就说老夫已睡下了。”
朱骥领命出来,见李贤还肃立门边,仪态稳重,颇有渊渟岳峙之意,当即便道:“邝司马脚上伤势发作,不便见客,此时已经睡下了,李郎中请回吧。”
李贤似乎颇有为难之处,在门前徘徊数步,只是不离去。朱骥只觉他行动奇怪,便斗胆问道:“李郎中若有什么话想说,末将可以转告。”
李贤看一眼朱骥,冷静内敛的眸子略低,隐去了犹疑之意,一字一句地道:“那便请劳烦转告邝司马一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说罢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朱骥细细咀嚼这两句话,忽然顿悟,背心竟然渗出一层冷汗。他连忙关上门回到邝埜身边,道:“邝司马,那位与末将拙见略同的官员,便是李郎中吧。②”
邝埜闭上眼,漠然仰首道:“这件事,以后休要再提了。”
朱骥心下一寒,只能躬身称是。他回到外间坐下,却觉眼前都是李贤那一双黝黑深沉的眸子。这是一双他多年以来未见过的眼睛:邝埜失之果断、于谦失之隐忍、林聪叶盛失之成熟、徐珵失之稳重。可若说有什么问题,那便是机心太重,却失之博大,终究算不得第一流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