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第三○章 长途(一)(1 / 1)
却说王直、邝埜、于谦等人所上的反对皇帝亲征的奏疏抵入宫内,第二日便已有了皇帝的亲笔批文:“卿等所言皆忠君爱国之意,但虏贼逆天悖恩,已犯边境,杀掠军民,边将累请兵救援,朕不得不亲率大兵以剿之。”
此谕下达,六科传抄,转瞬之间京城人人皆知御驾亲征已成定局。年轻气盛的皇帝如同他的父祖一般专断固执,是定然要亲自出京赴边,会一会那些不开眼的胡虏夷狄了。
七月十五,皇帝正式下诏亲征,命异母弟郕王朱祁钰监国,驸马都尉焦敬辅佐,一切国事俱发行在处置。亲征随行的官员,武官以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为首以下,各级侯、伯、都督、指挥共十七人,文官以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埜为首,连带内阁大学士曹鼐、张益,各部院寺的长官,还有御史、给事中等数十人,大军明日便告庙离京。
名单下达,不论随行或留守的官员都是喜忧参半。朱骥见林聪、叶盛的名字都不在其内,心下稍安。想到明日便要启程,便约了二人出来,依旧在高升茶楼饯别。
略一寒暄,朱骥便道:“扈从的官员中并无二位的姓名,却不知皇帝如何又转了念头?”
林聪道:“圣意难测,这亦是极正常的事。六科都是掌印主官随行,如礼科章瑾那般四处钻营,到头来还是非去不可,不过是徒然落人笑柄罢了。”
叶盛接口道:“我还听说,兵部原本是让于侍郎去的,只是王振恼他先前曾与自己作对,临时调了主官邝司马去,只将于侍郎从右侍郎升为左侍郎,居京处理兵部的日常庶务。”
朱骥应了一声,心中仍是郁郁。凭窗而眺,眼前一片红墙黄瓦,巍峨森严的便是紫禁城,高大的大明门、承天门挡住视线,让人无法知道这住在层层高墙内的人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窗外天气阴沉,虽未下雨,却是阴云密布,一切忐忑和狐疑都在夏末的潮湿和闷热中酝酿。
三人吃了一回酒菜,忽听得楼下街道上有急促的銮铃马蹄声响起,有人挥鞭嘶声高喊:“前线军报,闲人回避!”
朱骥三人尽皆吃惊,纷纷凭窗下望,只见护送塘报的军官身背锦匣,纵马直冲入六部街内。三人对视一眼,都觉事态不妙。这高升茶楼中来往的官员本就不少,此刻也都拥到门外互相打探消息。叶盛是兵科的官员,于军中消息素来灵通,当即对林、朱二人道:“你们在此等我,我去去便回。”说罢便匆匆下楼。
然而他这一去,直到傍晚才回,再归来时,面色却已极为难看。朱骥和林聪一见之下,心便凉了半截。叶盛揽住二人道:“这事是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出来的,你们轻易可别外传。大同总督军务西宁侯宋瑛、总兵官武进伯朱冕、左参将都督石亨等人在阳和后口和也先大军会战,由于监军太监郭敬诸多掣肘,全军毫无纪律,已经全军覆没了!”
朱骥和林聪都是稳重之人,只是听到此处,亦不禁齐声惊呼。谁能想到,败报竟然来得那么快!朱骥久在大同,于朱冕、郭敬、石亨等人都是极为熟悉的,虽然对他们并无多少好感,此刻却难免物伤其类,便问道:“诸将官可有死伤么?”
叶盛目光凝重,道:“宋瑛、朱冕战死,郭敬、石亨侥幸逃回。”
一侯一伯死于敌手,这显然是多年未遇的惨败了。朱骥心头陡然大恨,重重一拍桌子,骂道:“奸贼误国!”
叶盛止住他,道:“还有宣府的军报,你要不要听?”
朱骥忙道:“还不快说!”
叶盛苦笑一下,道:“主攻宣府的是知院阿剌,他率军围困马营三日,断了城外水道,守将杨俊只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了。杨洪上奏,请皇上急派救兵支援,若是马营陷落,宣府北部门户大开,京师就危殆了。”
朱骥颓然一笑,松开叶盛,跌坐在椅中,只觉口干舌燥,伸手摸索到茶碗欲饮。不料残茶入口,苦涩难当。他只觉满腔愤恨无处疏泄,抓起茶碗便在地上摔得粉碎。林聪默然良久,伸手按住朱骥,回头问叶盛道:“皇上怎么说?”
叶盛道:“兵部的奏疏一道道送到宫里,劝天子停止亲征,并派援兵火速驰援宣、大,只是皇上却统统留中不发。”他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拉住林聪,叫道:“季聪,季聪,皇上是铁了心要亲征的,这时节什么人都劝不住他了!”
林聪胸膛起伏,咬牙道:“这想必不是皇上的意思,定是王振蒙蔽圣聪。那些奏疏,想必也不是皇上有意留中的,定是王振暗中淹了。若是此刻停止亲征,他王振便是一败涂地,他又怎么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叶盛闻言,心中更是大恨,连连捶桌。朱骥反倒镇定了下来,抬头对二人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皇上执意如此,我们也没有法子。明日出征在即,今日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随行或是留守,都是为社稷尽忠,你我也都没有推脱的余地。”他看看窗外天色将暗,便苦笑道:“我要回去收拾行装,二位也早些回家吧。”
林、叶二人听了这话,也都觉无奈,三人各自散去。朱骥下楼回到家中,治装完毕,忽然想起一事,便出门踏着夜色往西山而去。寻到静慈庵前,天已黑透,天上无星无月,山风呼啸,鬼火扑簌,一片阴寒。朱骥叩门入庵,应门的尼姑见是陌生男子,甚是警觉。朱骥也不入内,便在门边立定,道:“还请小师傅为我传句话给李姑娘,就说朱骥前来讨还水云琴。”
小尼姑垂首合什,匆匆进内,许久却空这手出来,道:“李娘子说了,她是注定要嫁入江家的,这琴既然檀越已给了她,那便算是她的陪嫁,以后自然也是江家的了,却是再也不便还给檀越了。”
朱骥呆怔良久,心中不禁怆然,下意识便向前一步,道:“我就要随圣驾亲征去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想进去看看她,不知是否方便?”
小尼姑却只拢住门扇,歉然道:“敝庵地僻人少,夜里不便男宾出入,檀越请回吧。”
朱骥这才回过神来,自哂一笑,道声“孟浪”,这才转身离去。只听得身后庵门吱吱呀呀地合上,悠长的门轴转动声在西风里听来颇为凄清。这一道木门,便似厚厚的障壁,将红尘与佛土永久地隔绝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