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第二九章 亲征(一)(1 / 1)
却说朱骥一路上了西山,从观音石阁转而向西,沿着小溪石壁,便见森森瑱瑱,乃是一望无际的竹海。穿林而过,便听泉水叮咚,沁人心脾,一片黄栌中掩映着一处小小的庵堂,粉墙黛瓦,颇为雅致。此时盛夏,草木一碧如玉,若要当秋季,这漫山遍野的黄栌化为火红,才更教人心魂动摇。
只是此刻朱骥断无心情观赏美景,他踏入庵堂之内,见一重小殿内奉着白衣的杨枝观音,供桌上香烛长明,屡屡檀香沁人心脾,一颗烦躁的心便也稍稍宁定下来。
殿内并无人在,朱骥绕到后面僧房,左右探看,却见一边的宝瓶门内走出一个端着木盆的小婢,虽是穿着一身宽大的缁衣,却掩不住容色靓丽。朱骥记起她正是李惜儿身边的婢女荷衣,赶忙掩上前去,低声道:“荷衣!”
荷衣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是朱骥,不禁迟疑道:“你……你……”
“嘘!”朱骥忙做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我来寻你家姑娘,快带我去见她。”
荷衣不敢擅做主张,只得嚅嗫不语。朱骥丢下他转身冲进宝瓶门内,却见一棵高大的木兰花树下倚着一个缁衣女子,手持生绡白团扇,长发不梳,脂粉不施,小腹高高隆起,正是李惜儿。朱骥望着她的腹部,只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半晌才道:“惜儿,你这是何苦?”
李惜儿闻声抬头,却只定定望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道:“二哥如何寻到这里来了?”
朱骥道:“是郕王殿下告诉我的。”
李惜儿扑哧一笑,道:“他想必又是劝我离了江郁吧,他只会说这一句。”
朱骥道:“我虽不知你和他之间到底如何了,只是‘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你若当真要嫁给他,这名分的事,还要早早和他论定了才是。”
“什么名分?”李惜儿笑着用团扇遮住面庞,道,“我跟着他,难道还能是妻不成?我这辈子,是不配做人正妻的,能做妾,也是老天保佑了。”
“你这是什么话?”朱骥顿时听出李惜儿话中浓浓的自暴自弃之意,只上前牵住她的手腕,一把拉扯下那团扇,道:“这是女孩子的终身大事,怎么容得你这般草率?”
李惜儿突然格格冷笑,一把夺回那扇子,随手往草丛里一丢,道:“你这时候又来指责我了?却不想想,我这两年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不想再这样漂泊下去,我想嫁人了,哪怕是做妾,我也不在乎!”
朱骥还是第一次听她提起这两年的事,呆了呆,才道:“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
“那么二哥便不妨听一听我的故事!”李惜儿秋波一转,便冷笑道,“自我被那满身狐臭的商人速不丁买去,他便将我视为禁脔。胡人好色重欲,我便曲意逢迎,百般讨好,终于唬得他对我言听计从。从此以后,我叫他为我买最精致的金钗,最细腻的玉镯,最圆润的珍珠,最华贵的布料。不过一年,他的家便被我败得一干二净。我还不肯放过他,便怂恿他去赌,输了便去借印子钱。到最后速不丁猝死在赌场上,他的两个儿子被追债的逼得自杀,唯一的女儿也被卖到了妓院里。那一刻,我真是高兴,我想着我终于报仇了!可是二哥,便是报了仇,又有什么趣味呢?一切都回不去了。”
朱骥只觉得她的话中有无尽的怨愤,心中不由得大恸,上前一步道:“惜儿,当日……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会被抓?为何会被卖?告诉我,可好?”
李惜儿苍凉一笑,道:“告诉你,便能从头来过么?二哥,我不恨你,亦不恨江郁。过去的事便当是一场噩梦,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想?如今这世上,我在乎的只有这个孩子,如果能将他平安生下,我便再无遗憾了。”
话未说完,朱骥已一把揽住李惜儿的腰,道:“你只在乎你的孩子,那么我呢?我呢?你当真要嫁人,便是……便是嫁给我,也好过……”
李惜儿怔了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弯下腰将朱骥的手重重扯开,咬牙道:“多谢好意!江郁虽说懦弱无能,但对我的一点痴心总不是假的。而你呢?你敢说,你也爱我?”
朱骥脱口道:“我……”他说出一个字,却无论如何无法接口下去。李惜儿步到他身周,道:“二哥,我知道你曾对我有意。只是这一刻,你认认真真地问一问自己,你真的愿意娶我为妻么?不是因为怜悯我的孩子,更不是因为怜悯我,而是因为你喜欢我,爱慕我……”
她用一双泛红的眼睛望着朱骥,朱骥忽觉全身无力,扭头避开他的眼神,道:“惜儿,别说这些……”
“二哥,你果然是说不出来吧!”李惜儿格格笑道,“可江郁能说!我嫁到江家,好歹是妾;跟着你,纵然是八抬大轿、洞房花烛的明媒正娶,你也不敢将我当做你的女人!”
“女人”二字才刚落下,朱骥便陡然扬手重重一个耳光掴在李惜儿面颊之上。李惜儿懵了片刻,忽然捂着脸哈哈大笑,扬声道:“来人,将这个不知来路的恶客赶出去!”
这庵堂中平日里也养着四五个江家的健妇,此刻闻声都进来拉扯朱骥。朱骥只觉浑浑噩噩,人事不知,被几人推出山门。眼看着庵门重重关上,他才如梦初醒,几步冲上前来攀住门扇,嘶声喊道:“惜儿,开门!开门!”
重重山门,一无回响。只听得周边黄栌沙沙,蝉鸣阵阵,幽静得仿佛不似人世。朱骥只觉身在幻境,只想打破枷锁,重出红尘,只是纵然门扇发出瓦釜雷鸣般的响声,在这世间亦不过是九牛一毫而已。
他懵然而行,也不顾东西南北,只听得山间松风飒飒,身侧草虫喓喓,不知不觉便伫立山头,沉浸其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忽然惊觉天色已暗,正要寻路西山,却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响。朱骥回过神来,暗想此地素来偏僻,如何夜晚还有人来?正要回头,却听身后有人道:“原博,你看!荧惑入南斗,久不退舍,天下当有大劫了!”
朱骥下意识仰首一看,却见南天星斗,银河如练,中有一点淡红,荧荧烁烁,颇为诡异。朱骥不通天象,扭头寻那说话之人,却见身后数步的高台上正有两人并肩而立,天色黑沉,看不清长相穿着,只见一高一矮,方才说话的正是那矮个子之人。
只听那高个子叹道:“我也瞧见了。唉,只盼社稷有福,皇上能躲过这一劫吧。”
这两句话直是悚然听闻之极,朱骥的萎靡不振陡然间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忙站起身来走到那二人身侧,拱手道:“未知二位先生所言,可否赐教?”
那二人都没料到这黑沉沉的山间还有人在,都是吃惊不小。朱骥赶紧又深深一揖,道:“小可锦衣卫副千户朱骥,还未请教二位先生高姓大名!”
那矮个子只是淡淡道了声“久仰”,便不说话了。那高个子的“原博”性子却要爽朗些,便笑着问道:“朱千户在此,莫不是也要学那高士羽化登仙么?”
朱骥心中仍挂着“荧惑入南斗”之事,却无意谈笑,只一指天际,问道:“二位先生都是精通天文数术的大才,能否教我,此兆预何吉凶?”
那“原博”却知方才自己和友人的话语只能闭门而谈,断不能叫第三人听见,此时朱骥当面问出,不由得颇感尴尬。那矮个子却忽然开口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找个能说话的地方详谈吧。”
朱骥自是求之不得,当下三人沿着山路一路向下,来到一处名唤卢师寺的兰若内。佛前烛火通夜不熄,朱骥才看出,这二人都是儒生打扮,三四十岁年纪,那高个子的长得颇为英俊儒雅,那矮个子的相貌却是平平,唯有一双眼睛颇有精悍之色。
三人互通了姓名,原来那“原博”姓刘名溥,是个久仕不第的落魄才子,那矮个子姓徐名珵,字元玉,做着翰林院侍讲。他二人都是姑苏人氏,自小相识,如今地位虽是天差地别,却也不忘旧日情分,常在一处吟咏啸歌。
宾主寒暄一番,朱骥便问道:“适才听二位所言,有‘荧惑入南斗’之说,不知何解?”
徐珵微笑道:“朱千户可曾读过《通鉴》?难道不知‘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之谣么?”
朱骥略一思索,方道:“徐翰林所言,可是梁武帝遇上的那一次?”
刘溥接口道:“不错,南梁中大通六年,荧惑入南斗。民间流传谶语言有‘天子下殿走’之说,梁武帝生怕与己有碍,便光脚下殿绕行,想禳除此灾。不料这符谶却是应在北魏孝武帝身上,他被权臣高欢所迫,逃亡关中投奔宇文泰,不久又被宇文泰毒杀,北魏从此分裂为东、西两魏,梁武帝知后亦只能酸溜溜地说:‘虏亦应天象邪’?”
这本是颇为有趣的典故,只是此刻听来,却莫名地多了几分诡异莫测。朱骥从不信这些谶纬天象的杂说,只是近来边境一再紧张,之前又有南京三大殿被焚的恶兆,他自是不能不担忧,想了想便又问道:“那依二位先生所见,我朝当应何劫?”
刘溥干笑了笑,并不答话,徐珵却傲然道:“徐某奉劝朱千户一句,不出两月,京城必有灭顶之灾。朱千户最好早早带着家眷南下避难,否则将有被发左衽之忧矣!”
朱骥听罢只是一笑,刘溥却变了脸色,低声问道:“有如此严重?”
徐珵淡淡道:“自然!原博,你也要早作准备!”
朱骥却忍不住问道:“听徐翰林之言,似是边境蒙古人将要南侵之兆?”
徐珵在禅床上盘膝而坐,侃侃言道:“六月十六,诏河南、山西班军番休者尽赴大同、宣府,以备瓦剌;六月十七,调驸马都尉西宁侯宋瑛总督大同军马;昨日六月三十,令平乡伯陈怀、驸马都尉井源、都督耿义、毛福寿、高礼,太监林寿率三万人往大同,都督王贵、吴克勤率一万五千人往宣府练兵,由成国公朱勇统辖。一月之内,三次遣将赴边,明眼人都瞧得出,边境形势已是一触即发了。”
刘溥文人,不大懂这些军事调动,听完也只是茫然点头,朱骥却是明白的很。他见这徐珵亦是精通兵略之人,便起了几分知己之感,遂又问道:“那徐翰林以为,边境能否守得住?”
徐珵摇头道:“兵部尚书邝埜不过庸常之辈,非有回天之才。”
“那么内阁的诸位老先生呢?”却是刘溥发问。
徐珵哈哈大笑,道:“三杨一死,内阁剩下的都是一群纸糊泥塑的菩萨,顶什么用?”
朱骥听他的笑声中掩不住轻佻和自傲之意,心中便颇有些不喜,又问道:“我说一人,徐翰林看如何?兵部右侍郎于谦!”
刘溥听罢也点头道:“早闻此人大名,相传他为官清廉,又颇有干才,元玉以为如何?”
徐珵面上的轻薄之意慢慢敛去,端起茶杯来慢慢呷了一口,良久才道:“论才华,我亦是信得过他的,只是他做事太不留情面,朝廷是云波诡谲之地,只怕他待不长久。”
“怎讲?”朱骥和刘溥齐声问道。
徐珵一笑,道:“诸位可知道十几天前,四川会川卫儒学训导詹英上疏,弹劾靖远伯王骥在麓川纵兵抢掠,擅阉苗童,□□地方,谎报大捷之事?皇上接到奏疏后,便命兵部和刑部共同核查此案。这王骥是王振的死党,兵部和刑部的长官都不愿深究,唯有少司马于谦执意严查,乃至单衔上疏,请派御史至云南,会同云南巡按及三司官从公审勘。若非皇上偏向王振,原宥了王骥之罪,这便是通天的大案了。事后,于谦心有不甘,又荐詹英入京至刑部任职。皇上听了王振的话,只叫詹英到王骥军前自效,詹英怕被报复,连夜逃跑,这才保住的性命。”
他口才极好,原本枯燥政务叫他讲得颇有几分跌宕起伏之致。刘溥听罢沉吟道:“王振肆虐多年,朝中士大夫敢怒不敢言,于侍郎此行虽有些认死理,却也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本色,元玉何乃相轻?”
徐珵冷笑道:“我所轻者,非他与王振作对,乃是他认不清形势大局。此刻边境堪虞,偏生宣、大军马这些年来从未打过大仗,连着京营调去的四万五千人,只怕都难以抵挡蒙古人的强弓劲马。我朝唯一一支多年征战的劲旅,便是王骥手上这支曾三征麓川的大军,他又曾多年在甘肃陕西一带御虏,如今苗蛮战事渐平,若能好好笼络住王骥,调他北上,正堪和蒙古人正面抵敌。”
朱骥却摇头道:“徐翰林此言差矣。且不说王骥能否抵得住蒙古人,然他是王振死党,若用他守边,便不怕王振借此坐大,内外勾结,重启唐代宦官掌兵之祸么?”
徐珵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在朱骥面上一转,突然笑道:“想不到朱千户一介武官,见事却颇为透彻。用王骥确是行险之事,只是在善于调和阴阳、燮理盐梅之人看来,只要运用得当,什么人不能为我所用?”
朱骥被他的眼睛看得浑身不快,忍不住讥嘲道:“难道徐翰林自以为便是那‘善于调和阴阳、燮理盐梅之人’么?”
坐在一旁的刘溥眼见他二人话赶话便要争执起来,忙打圆场道:“二位莫急,今日天清气爽,好不容易得空出来游赏风景,何必总谈国事?不如你我三人各以《过卢师寺》为题,做一首五言,吟咏一番如何?”
徐珵修长的手指端过茶盏一饮而尽,笑道:“甚好。”
朱骥却站起身一揖,道:“小可不善诗赋之道,便不在此献丑了。方才在山上受了些风寒,身子不适,小可告辞。”说罢转身退出。
刘溥还要挽留,徐珵却已冷冷接口,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