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二八章 疑忌（三）（1 / 1）

却说江郁回家禀报了父亲，立证郕王与李惜儿并无瓜葛，江渊虽然无法再说什么，只是一想到那个狡诈妖媚的青楼女子要嫁进自家来，心中便觉不快。江渊夫妇商量了一夜，终于决定先将李惜儿送去西山上的家庵养胎，待生下孩子，再作打算。

第二日，江郁才将此事结结巴巴对李惜儿说了。李惜儿如何猜不出江家老爷太太的心思，却也只是默然不语。江郁见她如此驯顺温柔，心中大喜，便带着家丁，将李惜儿用一抬二人女轿抬到城外西山上的静慈庵内。

时光飞逝，京城的平静一如往昔。只是瓦剌使团北返之后，便在边境屡屡挑起各种摩擦。兵部下令，各地边军严阵以待，日日操练军马，不得大意。天气转热，春夏轮回，原本看似一潭死水的政局突然被一道天雷劈得大乱。六月初七夜，南京风雨大作，电闪雷鸣，谨身殿勾动天火，蔓至奉天、华盖二殿，一夜之间，三大殿几乎化为灰烬！

南京是□□龙兴之地，三大殿之灾，无疑给天下臣民当头浇下一盆冷水，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惹得祖宗发威，居然酿出了这样一场大火！皇帝急忙下诏，命群臣修省，广开言路，同时大赦天下，停止一切坛庙工程，天寿山陵寝也暂缓修建。于是，原本在湖广荆州督责采木的朱骥终于奉命返回京城。

此时已介六月月底，入秋时分，往年的天气定要开始转凉，今年却不知为何依然暑热难堪。火辣辣的太阳晒得黄土地面龟裂干涸，大街小巷的槐树也都垂着叶子，无精打采。朱骥身着粗布衫、头戴斗笠，脚踩麻鞋，风尘仆仆地踏入京城南门，先去工部交割的公务，便往衡园去寻李惜儿。

到了衡园外，只见那红漆小门紧闭。朱骥上前敲门，却见门开处，却正是化名刘怀忠的刘述出来应门，不觉喜道：“原来是你！我来见惜儿——”

刘述却只肃然向朱骥一揖，道：“朱先生且不忙见李姑娘。我家殿下算准朱先生今日必定回京，特意让学生在此等候，朱先生请跟我来。”

朱骥微奇道：“是郕王殿下？他也在衡园？”

刘述肃然道了个“是”字，便领着朱骥一路入园。时值盛夏，院内草木如荫，泉水濯濯，蝉鸣嘶嘶，青萝蔓蔓，苔钱叠叠，颇觉凉爽。那绿波楼前的湖面上，正是重重叠叠，一碧万顷。刘述带着朱骥入了绿波楼，绕过正堂的屏风，便见这鸳鸯厅的后厅内正坐着一个年轻公子，一身素色绘墨竹细葛布凉衫，不系腰带，手执泥金折扇，形容颇见儒雅。

朱骥知他定是郕王，忙欲上前行叩拜之礼，朱祁钰却已起身笑道：“朱千户不须多礼，请坐。”

朱骥见他言谈随和，便也不再端着架子，便笑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当下三人入座，略一寒暄，朱祁钰便笑道：“孤与朱千户相识，当在正统八年刘翰林案后，只是直到今日才得见尊容。听闻朱千户在湖广任上，一芥不取，廉谨清慎，孤在京城颇也有耳闻。如今朝政污浊，朱千户这样的操守之士，真是越来越少了。”

朱骥不明朱祁钰为何如此高看自己，只得拱手道：“殿下谬赞了。”

朱祁钰眼中露出几分狡猾的笑意，道：“孤对朱千户颇为看重，想为朱千户做一场媒，不知朱千户可愿一闻？”

朱骥心中更是讶异，不知郕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了想便道：“下官愿闻其详。”

朱祁钰笑道：“孤的正妃汪氏有一个嫡亲妹子，年方二八，容颜端丽，举止贤淑，正堪君良配，不知朱千户可愿让她侍奉箕帚？”

朱骥暗惊，不知郕王如何会有这般念头？心中不免猜疑。冷不防却听坐在一边的刘述道：“朱先生，你若娶了汪小姐为妻，那和殿下便成了连襟。如此好事，又有何可犹豫？”

朱骥被他一语点醒，当即便站起身，深深作揖道：“殿下明鉴，下官一介武夫，官卑职小，如何敢与天家联姻？汪小姐为殿下妻妹，身份高贵，不是下官能高攀得起的。”

朱祁钰笑道：“什么高攀低攀？孤尚不在乎，你倒要执这些虚礼不成？”

朱骥见朱祁钰笑容满面，反而更觉此事不同寻常，便越发咬定了主意，道：“殿下恕罪，实是下官少年时曾与一女马氏有婚约，我二人青梅竹马，如今马氏虽死多年，下官却一直顾念旧情，不愿娶妻，更不愿平白冷落了旁的女子。”

朱祁钰笑意微结，叹道：“为了一个死去的马氏，不愿再娶新人，朱千户果然是情深意重，你便也是为此不愿意娶李惜儿的么？”

朱骥大吃一惊，陡然抬头直视朱祁钰，道：“李姑娘何在？”

朱祁钰挥手叫刘述退下，才道：“如今李姑娘已经怀了江郁的孩子，被江家人送到西山静慈庵养胎去了。”

此言听在朱骥耳中，不啻天雷霹雳，双眉拧结，侧头咬牙问道：“怎么可能？”

朱祁钰见他神态可怖，遂起身避开数步，道：“你若不信，大可自己去找。”

他说完这一句，转头看朱骥，见他一脸失魂落魄，便又道：“我与李姑娘相识不过半年，所见不过二三面，对她谈不上熟识。朱千户却是她的义兄，自当明白她的心性人品。只是如今她虽住在江家家庵内，但一未落籍，二未行礼，实在算不得是正经妾室。朱千户若能劝她临渊止步，也算……也算是一件大功德。”

“可是……可是他已经怀了江郁的孩子……”朱骥茫然望天，这一刹那，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便好像是自己珍藏多年的珍宝被人夺走，又好像是有人从自己心中生生剜下块血肉，疼痛而空虚。

朱祁钰早已看出他的失色，便端起酒杯送到他跟前，道：“喝酒，压压惊。”

朱骥木然接过，一饮而尽，却觉酒气上涌，呛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弯腰便伏在桌边连声咳嗽起来。朱祁钰看了一眼朱骥，才将当初江郁一家如何猜忌李惜儿之事说了，便道：“江郁爱慕李惜儿，看来不假，只是他心性太软，易受旁人蛊惑，绝非李姑娘良配。我一心想劝说她了解了这个念头，只是李姑娘不肯听我的，我也没有办法。”

朱骥却是默然良久才开口，道：“说实话，我原本也曾打算撮合他二人。李惜儿当年年少不懂事时，曾一味痴恋于我，我对此颇为头痛。如今见她终于跟了江郁，便知她是想通了此节，打算安安定定过一辈子了，这又有什么不好？”

朱祁钰听了这话，不禁冷笑起来，道：“你这话，倒想是为自己开脱一般。合着只要她不缠着你，便是嫁给猪狗也不所谓了？你不愿娶她，我自然无话可说，可她好歹还是你的义妹！若是我的妹妹被她男人如此猜忌，我定然不会放过那男人！”

朱骥不答，手心上的潮汗却仍是一层复一层的翻上，滑腻腻地让人恶心。他定了定神，道：“如此，我却要先见见她。”他长身而起，也不理会朱祁钰，转眼便出了衡园，一路奔出北京城，寻到西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