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第二八章 疑忌（二）（1 / 1）
江郁懵懵懂懂回到屋中，严氏见他脸色苍白，神态萎靡，心中害怕，忙上来扶住他，道：“相公，听说老爷找你……”
江郁陡然作色，翻手便给了严氏两个耳光，喝道：“难道不是你在暗中挑唆么？你等着，我回头再和你算账！”
他心中又是狂怒，又是害怕。怒的是李惜儿居然瞒着自己的身份，勾引得自己做下了这一桩风流大案；怕的却是自己给郕王带了绿帽子，若是他将来追究起来，只怕要死无全尸。想来想去，这些日子的风流旖旎，居然全成了天大的笑柄。
一时之间，他满心烦乱，再看到严氏这张貌似和顺，实则阴险的脸孔，越发觉得天下之大，竟无一人可信。一路奔到马房，他随手解下一匹马，便从角门奔驰而出，却是不问东西南北一路狂飙。也不知跑了多久，见得竟已夕阳西下，才慢慢回过神来，认清了道路，才要想起要回家。
他跑了一天，也没力气再驰骋，只信马由缰地走了一路。初春时节，天黑得还早，过不多时四下里便已笼罩在一片夜色里。恍恍惚惚间忽觉得两侧道路景致熟悉，才认出这正是往衡园去的道路。以往自己前去此处寻芳访翠，无不是意气风发，少年得意。然而到得此时，却分外多了几份落魄之气。
走到衡园门外，远远便望见园内最高的绿波楼内灯光闪烁，映着四周窗上粉红色的窗纱，分明显出几份旖旎风韵来。江郁一时痴了，半晌才忆起老爹命他明日回乡的事，突然便生出了几分绝望。他下马进园，只想当面再问一问李惜儿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一绕过池边，便立刻看见绿波楼门外，正守着两个红袍力士。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仰头一看楼上，只见二楼凭窗正映出两个人影。一高一矮，显然正是一男一女。江郁心中大跳，转身便欲走，冷不防脚下便绊了一觉，脱口便叫了声“哎哟！”
他这一叫，立刻惊动了守门的两个侍卫，二人从左右包抄上来，只将江郁一前一后围住，喝道：“什么人？”
江郁只想解释一两句，然而被这番威势一吓，顿时结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腿上便想要后退。这时却见绿波楼内款款步出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一身雪白貂裘，内衬米色绣金百花如意纹锦袍，发束金冠，腰系玉带，更衬得面如冠玉，目如点漆。
江郁只瞧了一眼，心中便叫道：“这定然便是郕王了！”双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已是软软跪倒，道：“草民……见过郕王殿下千岁。”
朱祁钰冷冷望着他的背心，道：“你总算知道了？很好，这也不算迟。”江郁听他口气不善，额头顿时逼出一层冷汗，连声道：“草民……不敢，不敢。”朱祁钰面上滑过一丝冷漠的笑，却只道：“你抬起头，看着孤。”江郁不敢不听，只得勉强抬头。双目一对，他顿觉郕王那一双眸子冷如寒星，忙不迭地移开，只颤声道：“殿下龙……龙章凤姿，草民不敢有……有僭……”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朱祁钰却已冷冷截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句地道：“李惜儿怀孕了。”
江郁楞了半晌，陡然间明白过来，吓得连连膝行上前，尖声道：“殿下，草民不知道啊……这事儿和草民无关啊！那……那一定是殿下的龙种……”
他还想上前抱住郕王的腿，左右侍卫却哪里容他放肆，早一左一右将他拉扯开。朱祁钰冷笑连连，双目如刀般看了江郁良久，忽而举步大踏而去，两个侍卫也丢下了他，转身跟上。江郁却不敢动，只匍匐在地，良久听得身后没了声音，这才踉踉跄跄地爬起来。
这时绿波楼内走出一个锦袍宦官进来，面色肃然地望了一眼江郁，道：“你听着，你心里是什么念头，莫以为殿下不知！你也莫要以为，天下人都与你一般胆小龌龊！殿下与李氏确是相识，但李氏并非殿下的姬妾，殿下也与她素丝未染！”
江郁只道那宦官在试探他，忙一个劲儿地撇清道：“草民从未沾过李氏的身子，那孩子也不是我的！殿下若是爱她，便好歹将她收进府中，给她个名分；若是嫌她身份卑贱，不能带她回王府，草民也是断断不会再见她的了。”
“混账！”那宦官早已听不下去了，指着江郁的鼻子便骂道，“软蛋！”
江郁此刻才回过神来，知道李惜儿终不是郕王的人，一颗心顿时安了一大半，忙转了口风，赔笑道：“是小可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公公回报殿下，千万饶了小可妄言之罪吧！”
那宦官冷笑道：“李氏是殿下在意之人，你若能好好待她和她腹中的孩儿，一切好说。若你敢有一分对他不敬，殿下举手便能要了你的性命！”
江郁一呆，随即连连点头，笑道：“小可自是不敢对李姑娘有所不敬的……”那宦官撇了江郁一眼，仿佛在看什么肮脏之物一般，重重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江郁见他走远，这才舒了一口气，知道郕王是默认了自己与李惜儿的交往，刹那间一日以来的担忧都划为了乌有，顿时喜不自胜，几步便奔上了绿波楼。
上了二楼李惜儿的卧房，便见四壁门窗紧闭，重帘深垂，隐约可见床上懒洋洋地卧着个女子。江郁轻声喊了声“惜儿”，却不闻李惜儿答应。见丫鬟荷衣正在一旁烹茶，忙向她招手道：“荷衣，与你家姑娘说一声，我来了。”
荷衣点头，转身进去通报，过得片刻才见她出来道：“姑娘请江公子进去。”
江郁大喜，连忙打帘子进去。便见李惜儿已收起了帐钩，倚着靠枕坐起来，面色虽有些苍白，精神却还好。他连忙过去挽住她的手，道：“听说你怀上了？是……是我的？”
李惜儿点点头，道：“你在楼下碰见郕王殿下了？他和你说的？”
江郁脸上微露几分尴尬，道：“我原不知他也在……你听见了？”
李惜儿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关着窗子呢，只模模糊糊听个大概。”她顿了顿才道，“我也是刚知道。本来只是觉得身子懒懒的，只道是受了风寒，请了蒋太医过来看，才知道是有了，不过才两个多月。”
江郁听闻她未曾听到自己和郕王的对话，便大大送了一口气。又听李惜儿明确告知怀孕之事，一时喜不自胜，忙握住李惜儿的手，道：“惜儿，惜儿！你有身孕了，太好了，我要做爹爹了。你……你等着，我今晚回去就跟爹娘说，马上叫他们挑了日子，抬你进门。”
李惜儿亦是面带笑容，然而双目神色间却似萦着一股飘忽之意。江郁却正在兴头上，哪里在意这些小节？他一跃而起，从怀中摸出一大把金瓜子塞到荷衣手里，道：“你要好好照顾李姑娘，若是将来生了儿子，定然重重有赏！”
荷衣笑着受了，蹲个万福，道：“蒋太医留了上好的养胎方子，厨房正煎着药呢。”
江郁越发欢喜，只拉着荷衣絮絮交代了一番，才与李惜儿道了别。他才走，便见郕王已缓缓步入。李惜儿见了他，却忙挣扎着下地欲拜。朱祁钰忙道：“你怀着孩子，不可动了胎气，坐下吧。”
荷衣忙上来扶李惜儿坐下。朱祁钰见她神色懒懒，才道：“你应是都听见了吧。”
李惜儿苦笑道：“听到了又怎样，没听到又怎样？”
朱祁钰皱眉道：“可他如此懦弱自私……”
李惜儿嘴角漾起一丝冷笑，道：“其实我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这般模样了。我不恨他当日弃我而去，却永生不能忘记，他对阿松见死不救！”
朱祁钰并不知“阿松”是谁，只是温言问道：“如此龌龊人物，你还要跟着他么？”
李惜儿伸手抚了抚腹中的孩子，怅然道：“可我如今已是有了他的孩子，还能怎么办呢？”
朱祁钰沉默良久，忽然提气道：“我以为这世上，终会有真心疼爱你的男人。李姑娘，我毕竟是当朝御弟，你若真看上了哪个男子，只消告诉我，我定然能让他娶你为妻！”
李惜儿目中闪过一抹苍凉的笑意，道：“我愿意嫁给我的二哥朱骥，你也能办到么？”
朱祁钰也不知朱骥是何人，只道：“只要他不曾成亲，这又有何难……”
话未说完，李惜儿却已苦笑出声，摆手道：“罢了。如今他便是愿意娶，我也不愿意嫁了。我跟着那胡商的那两年，过的是什么肮脏下贱的日子？我总不能连带着他也被我染上污秽之名！我放得下江郁，故能嫁他；我放不下朱骥，故而不能。”
她的话里带着深深的倦怠之意。四周烛影摇红，极尽温柔，她却不觉拢了拢双臂，呵手道：“真冷啊！”
“李姑娘……”朱祁钰缓步上前，解下貂裘覆在她身上，萧索笑道：“今日看到江郁如此轻贱于你，我便想到我的娘亲。江郁说，你是卑贱的女子。她们，也说我的娘亲是卑贱的女子——李姑娘，二十年过去了，我也早已加冠开府，她们仍是看不起我们这般孽种流传，也许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能在一起吧？”
他笑了笑，拢了拢李惜儿身上的毛皮，道：“我还是那一句话，如果有什么事，随时来王府找我，我定然竭尽所能，在所不辞。”
李惜儿微微闭上眼睛，低声道：“多谢。”便向着朱祁钰一福，道：“荷衣，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