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第二八章 疑忌（一）（1 / 1）
却说江郁起身出来，正走到大门外，却见一乘马车正好停下，一个身穿貂裘的老者正从车上下来，却是看也不看他，便径自往园中去了。江郁大奇，定睛一看，已认出这人正是太医院中资格颇老的御医蒋抱水。此人自视甚高，寻常官员找他看病，若不是三品以上的，从来都不屑一顾，如今竟是纡尊降贵，跑来给李惜儿看病了，可不是奇怪之极？
他眼见得蒋抱水已去得远了，方才回到门房问那门丁道：“这蒋太医也是来给李姑娘瞧病的？谁请的他？”
那门丁挠头道：“这个小人却是不知，估摸着便是我家刘先生吧。”
江郁一听便冷笑道：“休要蒙我，这可是连我爹都请不动的御医，你家主子哪有这能耐？”
那门丁讪讪道：“江爷还不知道呐，咱们刘先生上头，可还有主子！”
江郁吃了一惊，奇道：“是什么人？我怎么从不听李姑娘说起？”
那人笑道：“我们这些人也只朦胧听得，这园子乃是刘先生奉了他主子的命，暗中买下的，大约是什么达官显贵家的别院罢了。四五天前我正当值，便见到有个穿得富贵奢华的公子爷来，听说还和李姑娘在园子弹琴呢。想来李姑娘定是认得他的，至于为什么不说，小人便也不知道了。”
江郁听了这话，心中更是纳闷，只想转回去问一问，然而想到此刻蒋太医正进去了，也不好再折返回去，便只好甩手离去。过得三两日，便也将这事丢到九霄云外了。
从此以后，他隔三差五便来和李惜儿鬼混，对家中只说是和同年谈诗论文去了。江渊公务繁忙，没空管他；江夫人有心想管，却也拦不住儿子日日出门。唯有少奶奶严氏只做不知，每日只是侍奉公婆，沉默度日。
时光飞逝，转眼便到了正统十四年的新春。这日正逢立春祭祀太庙，江渊天没亮便进宫去了。家中无人管束江郁，他闲得无聊，又欲去寻李惜儿，对严氏却只推说要去和友人赏梅喝酒。严氏心中自然明白，却只是闲闲问道：“这大节下的，哪一家不是合家团圆的？却不知是谁这般奇怪，居然会挑这等日子喝酒聚会？”
江郁见她起疑，便随口胡说道：“那原是个江湖异人，不讲究这些礼数的。”顿了顿，他却又肃容道：“你别瞎想，我午饭前是必回来的。若是真的迟了没赶上老爷回来，你记得为我弥缝两句便是。”
严氏听了这话，却放下手中的针线，道：“要依妾身说，这些日子外头风声不大好，相公还是不要出门了吧。”江郁是心中有事的人，听了这话便有些心虚，不禁奇道：“什么叫风声不大好？你难道听到什么话了？”
严氏道：“妾身哪里知道什么？只是上回跟几个闺中女友见面聊天，有人说起太医院那个姓蒋的太医，这些日子好似受了什么人嘱托，频频出入女眷内宅。她们都说，只怕是什么公子王孙偷偷置了外宅，金屋藏娇呢。”
江郁只觉一颗心扑腾到了嗓子口，脱口便道：“谁金屋藏娇了？别什么话都拿来乱学。”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暗想自己这般激动，可别不打自招了。
哪知严氏一双妙目却是低低一转，却委屈道：“妾不说便是了，左右那金屋藏娇之人身份尊贵，也不是我等能置喙的。”
江郁听了这一句话，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禁奇道：“这是什么话？”
严氏忙道：“妾听人说啦，那蒋太医的金主便是当今的亲弟弟郕王！他在王府以外，还有个专养闲花野草的别院，就是东城文思院边上的衡园！”
“什么？衡园？你没听错吧？”江郁只惊得一把握住严氏的胳膊，一时连声音都变了。
严氏被他抓得生疼，却只是咬着嘴唇，慌张道：“妾……妾也是听人说的……”
话音未落，便见江郁已夺门而出。他一时心中既是惶惑，又是恐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她怎么会认识郕王”？然而转念一想，李惜儿入住衡园，的确疑点重重。那园子的东家刘先生，年纪不大，派头却不小，也不知是做什么生意的，却又神神秘秘整日不见人。偶尔问起李惜儿和这衡园主人的事，她却又王顾左右。自己情热之时，每每便被她一语带过。如今想来，只怕都是问题。
他一时心中越想越惊恐，一时也顾不上其他，便连连叫人备马，便往衡园一路疾驰而去。大年初一一早，街上空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只留下鞭炮的硫磺气息，弥漫在清冷的空中。
一路行到衡园外，远远的却见大门开着，门前却停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旁边两个汉子守着，虽是便装，却掩不住一股遒劲冷肃之意。江郁越看越觉心中抽搐，也不敢上前寻问，只缩入一旁的小巷子里细看。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见得衡园大门内走出个身穿绛红圆领衫，外罩水貂皮大氅的贵介公子来。那两个守在马车旁的侍卫连忙上前，一人打起伞，另一人便跪在马车边。那公子瞧也不瞧，踩着那人的背便上了马车，转眼便去了。
江郁只看得腿脚发软，在冷风里挨了半晌，才一步一踉跄地慢慢走过去。那门丁正要关门，见江郁来了，忙道：“江爷也来看李姑娘么？”
“什么叫‘也’？还有谁来过？”江郁嘴唇微颤，伸手便一指方才那马车离去的方向，道：“他是什么人？是衡园的主子么？”
那门丁赔笑着打个躬，道：“江爷知道，还用问么？”
江郁哼了一声，便闪身挤进门房内，只见桌上正放着一个匣子。江郁一指，道：“这是他送的？什么东西，打开我看看！”
那门丁迟疑道：“这……这不好吧。”
江郁哪里理他，自己便过去开了匣子，却见其中一只盒子里放着一对宛如春水的绿玉镯子，通体晶莹剔透，温润华贵，内侧却錾着一行小字，乃是“正统十年春内府贡上用赐郕府”，抬名空格，一应俱全，绝不会是假冒的。
江郁只觉脑子一空，这才确定了那人正是当朝唯一的亲王御弟郕王朱祁钰。他只觉着身子一阵冷作一阵，只气得浑身发抖，不禁暗道：“一出手便是这般名贵的玉镯，看来郕王对她果然是看重得很。”
他“叭”地一声合上盖子，便道：“方才那公子进去看过李姑娘了？他呆了多久？”
那门丁忙道：“李姑娘方才在园子里弹琵琶，那公子就和她立着对面对说了几句话便出来了。这礼物也不肯亲手交给她，非要叫我们转送。”
江郁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从袖中摸出一角碎银子，道：“我来过的事别声张，不许叫李姑娘知道。我家里还有事，改日再来。”他死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完这几句话，扭头便走。一回到家中，便直闯自家卧房，却见严氏犹在窗下刺绣，上前便一把将她薅起来，厉声道：“你还知道什么，说！”
严氏惊得大叫一声，怀中笸箩里的针线登时散了一地，只失声道：“相公，做什么……”说未说完，便被江郁几步拖到内室中。江郁反手便摔上门，方才尖声道：“好了，说吧！”
严氏早已吓得满脸是泪，江郁手一松，便一下子跌坐在地，满脸的泪水如连珠般落在地上，只颤声道：“妾实是不敢欺瞒相公。相公和那李……李姑娘在衡园相会的事，妾早就知道。本来妾只道那是寻常风……风尘女子的私巢，因此也不敢阻拦……”
说到此处，她抬头看看江郁，见他一脸怒意，丝毫未解，便又低声道：“前几日妾身和几个闺中姐妹相约会诗，其中有一个便是郕王府右长史仪铭家的二小姐。是仪二小姐说的说，那衡园本是一处无主荒园，是郕王叫他门下一个姓刘的管事买下来，开头也一直没好好打理。只是近来一两个月，郕王却是悄悄去了好几次，听说……听说那衡园里却是住着一个……一个美貌的女子……”
“骗子！都是骗子！”江郁越听越觉恼恨，随手抓起一个枕头，便劈头盖脸打了严氏几下，才又喝道：“说，然后呢？”
“然后……然后……”严氏嚅嗫几句，复道：“妾知道，相公与那李姑娘相好，曾经还动过念头，让相公干脆把那李姑娘接回来。只是想到她竟然是住在郕王别院里的，便觉得奇怪，只怕……只是怕相公误动了贵家禁脔啊！”
一句“贵家禁脔”，只将江郁最害怕的东西一下子点得明明白白，一时也不知是气还是怕，扬腿一脚便将她踢翻在地，转身而出。才走了两步，便冷不防和人撞了个满怀。江郁正要发作，却见那人已叉手避在一边，道：“少爷，老爷请你过去说话。”
江郁猛然惊醒，一场噩梦醒了大半，连忙前往江渊座前拜见。江渊刚从宫里回来，一身官服都还未来得及换，见到江郁进来，便道：“一大早的，你去哪儿了？”
江郁只得含糊其词道：“去个朋友家了。”
“胡说！”江渊陡然重重一拍桌子，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说谎骗人！你老实交代，你和那姓李的女子，是不是在一起了？”
江郁一听腿便软了，连忙跪倒在地，连声叫道：“爹爹饶命！”
“你这小畜生勾搭个烟花女子，倒还有脸到老子这里来说项！”江渊陡然光火，大喝道：“来人，请家法来！”
江郁大惊，几步膝行上前抱住江渊的腿，惶然道：“爹，别打！孩儿知错了！”
左右早有人取了荆条来，江渊自己抓过便往江郁背上抽了十来记。江郁从小宠惯了，何曾被父亲打过？一时又吓又痛，连连抱住父亲的双脚嚎道：“爹爹饶命，这一次是孩儿鬼迷心窍，被李氏容颜所惑，以后再不会有了！”
江渊气得丢下荆条，连连喘气，一挥手喝道：“所有人都滚下去！”
四周的仆婢悄无声息地退出，雕花木门统统阖上。江渊才咬着牙道：“小畜生，你到现在还要瞒我么？你当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郕王府的人！如今她住的那个园子，就是郕王的外宅！那个姓刘的，听说就是为郕王府上在四处选购女乐歌伎的管事，他把李氏留在衡园，就是供郕王随时过来玩乐的。你跟郕王府的歌妓鬼混，你……你这是要害死我们全家么？”
半晌，他才用刻入骨髓的声音轻声道：“你说吧，你如今打算怎么办？”
江郁早已吓得蒙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江渊深吸一口气，道：“你不说，那我来替你说。从明日起，你给我带着媳妇儿，滚回老家去读书，十年之内，不许你再入京城一步！”
江郁只觉半天里轰隆一声落下个大雷，将自己劈得半死。奈何眼前荒乱，耳中嗡鸣，父亲的话虽然在耳边的回荡，却一个字也听不明白。良久，他忽觉得四周已无声音，才慢慢支起身子来，只见空旷的大堂上，再无人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