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第二六章 重逢(二)(1 / 1)
第二日一早,朱骥换了一身儒生装束,便独自往文思院左近去寻衡园。这文思院乃是负责内廷金银器供奉之地,坐落于城东门楼胡同内。一路寻去,果然便见文思院衙署边上一处连绵几百步的高墙。虽是秋冬,但仍掩不住墙内苍松翠柏,一片蔚然。又走了十几步路,便见石灰抹面的清水砖墙上开着一个兽头如意门,上面横书着两字“衡园”。
园门半开着,朱骥上前扣了扣门环,便有一个身着皂色袍子的小厮出来,恭谨拱手道:“爷台便是朱千户吧?刘先生一早便让小的在此等候,朱千户请进。”
朱骥点点头,随着那人入内。穿过一道小门向左拐进回廊,便见两侧都是假山湖石,堆叠成景,空闲处种着各式花草,只是太半凋零,难掩寂寥。再往里走,便是一处湖泊,此刻湖水结着薄薄的冰,湖中枯荷疏杆,凋零风中,对面一处二层小楼,上书匾额,正是“绿波楼”三字。
朱骥心中不觉狂跳,忙问那身边的小厮道:“这里,是不是有一位李惜儿姑娘?”
那小厮道:“是。李姑娘是新近来的,刘先生命我们小心伺候。”
朱骥一颗心渐渐落下,那小厮带着他到了湖边一处花厅安顿下。里面便有另一人出来,上前对朱骥深深一揖,道:“还请朱千户在此稍等,刘先生即刻便到。”
朱骥忙还礼道:“不碍事。”
两个仆役各自退下,朱骥便在花厅中坐着等候刘怀忠回来。等了约莫半盏茶时分,仍是不见有人过来。他心中不禁烦躁起来,便起身走出花厅,远远便望见对面绿波楼下,正有几个年轻女子坐在抱厦里绣花说话,只是隔得远了,看不清容貌。
朱骥只觉喉咙微微干涩,也顾不得宾主之礼,几步便绕过湖去。走得近了,才认出里面并没有李惜儿在。他这才觉出自己的放肆来,忙想转身回去,却见那些女子中已有一个鹅蛋脸儿的站起身来,遥遥对他叫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了?”
朱骥只好停下脚步,道:“我是刘先生的客人,在此处等他相见。一时迷路,误入此处,还请见谅。”
那女郎的容貌甚是俏丽,只一扬眼波,便道:“若是刘先生带来的客人,那想必是在紫芝堂那边议事的。你从那边石桥上回去,过了假山便是了。”
朱骥听她如此说话,自也不好再迟延,却又想找个什么话语搭讪。正在这时,却见外头有小厮匆匆过来,对着那女子一叉手,禀道:“荷衣姐姐,外头有一位爷台,说是奉了翰林院江渊江先生的命,来给李姑娘送礼的,还望姐姐去通报李姑娘,见还是不见。”
荷衣点头道:“待我去问过姑娘。”
她站起身来就要入楼,朱骥却赶紧上前数步,道:“还望姐姐也为我通传一声,就和李姑娘说,朱骥来了,想要见她一面,还请她务必赏光。”
荷衣顿时拉下脸来,道:“你以为李姑娘是什么人?还能随便见外客不成?”
朱骥忙道:“我是李姑娘失散多年的二哥,辛苦多年才寻到她的,还望姐姐千万应允。”他忙不迭地向荷衣打个拱,荷衣却是忍不住扑哧一笑,只甩手道:“等着!”这才入了楼。
朱骥站在抱厦边向内看去,只见里面黑洞洞一片,也瞧不清什么摆设,似是隐隐有一道楼梯,通向二楼深处。他心中忐忑,只怕李惜儿回突然出现在那楼梯口,又怕她仍是不肯再见自己,一颗心越发无处安置了。
过了片刻,忽见那楼梯口上人影一闪,朱骥心中一提,再看时见出来的仍是荷衣,这才微微松了口气。便见她下了楼,先对那小厮道:“出去告诉那人,叫他到绿波楼来。”见他去了,才转头对朱骥道:“还请恕罪,姑娘说了,不见公子。”
朱骥大愕,急道:“你不曾说我的名字么?”
荷衣道:“婢子说了。姑娘听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叫婢子如此传话。”
朱骥下意识上前几步,想抬头看看绿波楼内的情景,荷衣却只道他要硬闯,连忙拦住他,道:“我瞧公子也是斯文人,怎么这般不知礼数?”
朱骥只好停步,道了几声“孟浪”,却仍是不肯移步。这时那小厮已带着三个青衣家丁模样的人进来,打头一个上前对着荷衣叉手一礼,又向其余几个小婢作了个罗圈揖,道:“小人是江翰林家的下人,奉我家少爷和少奶奶之命,给李姑娘送来回礼。”
众人都起身来看,便见他身后二人各捧红绒衬底的托盘。一边是十挂辉光闪闪的珍珠链子,另一边则是一对錾金点翠荷叶蝶翼步摇,一对银鎏金缠枝卷草纹臂钏。那江家仆人道:“这珠链是我家少爷所赠,步摇和臂钏都是少奶奶送的,还请姑娘一定要收下。”
荷衣道:“如此,婢子需上楼请姑娘过目。”她招呼另一个小婢端起两盘首饰上楼,只过了片刻便重新下来,对那江家仆人道:“姑娘说了,东西她收下。还请小哥回去,问贵府老爷太太好,少爷少奶奶好。”
那江家仆人本道李惜儿会执意不收,没想到这差事却办的恁容易,当即道谢作揖,带着两个手下离去。朱骥看在眼里,心中颇觉无趣,便也跟在那三人后出了抱厦便欲离去。正走到堂外,忽听得楼上有个清脆的声音道:“三位小哥留步!”
那三人连同朱骥都是止步回望,便见绿波楼二楼,凭栏立着个发梳新月髻,身着浅蓝丝罗细兰纹对襟袄,下穿月白绉绫素纱百褶裙的女子。这一身淡雅女装,更衬得她眉目如画,只是一对柳叶细眉间若有若无地萦着一丝冷倦之意,再不见昨夜的妩媚娇艳。
朱骥看得明白,登时失声叫道:“惜儿!”那三个家丁也是一惊。便见李惜儿淡淡扫视众人一眼,忽然开口道:“三位小哥为奴家传个话。告诉你家少爷、少奶奶,那两对首饰是京城‘巧手王’所制,算得上珍品;至于那十挂珠链却是寻常之物。奴家原本跟着的胡商便是做珍珠生意的,他曾留给了奴家一斛真正的合浦明珠。今日便叫你们见识见识。”
只见她翩然入内,一会儿便捧着一个纯金打造的笸箩出来,靠在栏边倾手一洒,便见小指大小、珠圆玉润的明珠便从半天里如雨落下,砸在绿波楼前青石铺成的小径上,宛如玉碎昆岗,凤凰和鸣,转眼间便铺了一地荧荧发光。众人只看得面如土色,唯有李惜儿凭栏而立,面色冷淡,宛如冰凝雪著一般冷漠。
江家三个仆人只看得面如土色,什么话也不敢说,掉头便走。唯有朱骥反而上前一步,仰头唤道:“惜儿,下来和我说句话好么?”
李惜儿一双黝黑的眸子望了朱骥一眼,道:“二哥有什么话,这样说便是。”
朱骥只欲开口,却忽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述说。他低头看这满地珍珠欺霜赛雪,心中忽然大痛,脱口道:“惜儿,你这是跟谁置气?”
李惜儿玉手凭栏,微笑道:“我哪里生气了?如今二哥高升,我也重获自由,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朱骥翻翻滚滚的话语都被喉头哽住,望着她眼下的泪痣,原本急躁的目光渐渐和缓,只是温声道:“惜儿,随我回家好么?”
李惜儿温柔敛衽一褔,低声道:“多谢。京城不是大同,我也再不是当日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二哥有二哥的日子要过,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便是想得再好,将来总有各奔东西的一天,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割舍。”说罢幽幽一笑,转身进内。
朱骥急得大呼,几步奔进内室欲上楼去,荷衣却翩然从楼上下来,拦在朱骥面前,道:“姑娘说了,请朱公子回去。若有缘,将来自有相见的机会。”
朱骥脑中霎时一空,半晌才苦笑着点头道:“好好,也罢,也罢……”他踉踉跄跄走出绿波楼,屋外阳光明媚,虽在深秋,却有小春的暖意,唯有朱骥觉得浑身冰冷,手脚麻木。走得几步,忽听得身后荷衣道:“姑娘,门外的珍珠要不要清扫?”
只听身后那少女的声音低声道:“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①”她的声音顿了许久,才似喟似叹地道:“罢了吧……”
朱骥茫然走出绿波楼,立在阳光下沉默许久,才渐渐觉得心头活动了一丝暖气。他这才想起还和刘怀忠有约在身,只是此时此刻,他却再无兴致做别的事了,转身便往大门外走去。才走了数步,冷不防便和对面一人撞了个满怀。朱骥这才回过神来,忙要道声歉,却见来人疤脸玉面,正是刘怀忠。
朱骥一惊,心中讷讷,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刘怀忠眼风一扫,已是笑道:“你已经见过李姑娘了?”
朱骥咬牙道:“是又如何?”
刘怀忠一笑,露出几分饶有趣味的笑意来,道:“原是我不好,让你久等了。我已让人在紫芝堂设下酒水,过去用一杯吧。”
朱骥瞧了他一眼,见他似并无多少恶意,便也默默跟着他过去。再入了紫芝堂,桌上果然已摆着四五样精致酒菜。刘怀忠上前推开窗户,直将那一湖的萧瑟冬景都放进来,笑道:“若是当得夏季,便是一片接天莲叶了。”
朱骥却是怳然良久,才道:“是么,我却以为绿波楼的名字是来自‘西风愁起绿波间’。”
刘怀忠一怔,随即微笑,道:“菡萏香销,众芳芜秽,美人迟暮,自古如此。②”他端起一杯酒杯,道:“这是玉泉山水酿的酒,外面喝不到。”
朱骥也端起酒盏来,慢慢呷了一口,道:“玉泉山水,只供上用。难道刘爷的主人,竟是那黄圈圈里的人物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刘怀忠斜眼望着朱骥,道:“果真连你也认不得我了么?难道……”他伸手抚上面颊的刀疤,苦笑道,“难道这一刀果真如此厉害?”
朱骥呆住,目光直视刘怀忠,似乎想要从他那张支离破碎的脸上寻觅出一点消息。只是脑中一片纷繁复杂,抬眼细细看那少年的眉目,半晌说不出话来。刘怀忠强一笑,略略哽咽道:“朱……朱先生,你当真不记得我了么?”
朱骥颤声道:“你是刘……刘……”
刘怀忠起身对着朱骥双膝跪下,深深一拜,方抬起头来,道:“朱先生,我是刘述啊!”
刘述!刘述!他是刘球的二儿子,当年那个稚弱却坚定的少年刘述!五年了,他终于也长成了大人,长得……再也认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朱骥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赶紧上前将刘述扶起,道:“好孩子,你还活着!你果真还活着!刘家没有绝后,刘翰林果然是福泽绵长!”
刘述惨然一笑,抚摸面上疤痕,道:“朱先生,刘述早死了。如今的这个,是郕王府的乐工刘怀忠,自毁面貌,大隐于市,苟且偷生,已经……五年了。”
朱骥震动,这才想起当年郕王送来的两块潘谷墨,方低声问道:“你如今还在郕王府上?这衡园也是郕王的别院?”
刘述沉默点头,朱骥忍不住问道:“那惜儿住在衡园……”
刘述笑道:“朱先生放心,不妨事的。”
朱骥见他说了这一句便再无下文,心中仍是有些忐忑,又问道:“那惜儿可曾与你说过,她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这次回京,又有何打算?”
刘述歉然道:“她什么也不曾说过,我也只是在市井间偶然见了她,才把她接过来住的。”
朱骥心中苦涩,良久才道:“她怕是与我有些芥蒂,以后的日子,还要劳你多照顾她了。”
刘述却摇头道:“郕王与我年岁相仿。过不了一二年,他也是要去藩地的。我是他府上乐工,不能不跟随,想来也照顾不了惜儿多少日子了。”
“呵,是这样。”朱骥默然叹息,良久不语。刘述便接口道:“惜儿当年毕竟于我有恩,我自然希望她有个好的归宿。其实朱先生你……”他斟酌片刻,才续道,“惜儿不知和我说过多少与你相处的事。”
朱骥侧头望向窗外,远处衡园的花木山石便落入眼中。他缓缓咽下一杯酒,才摇头道:“我是她的二哥,也是她的长辈。她是少年心性,我总不能和她一般胡闹。”
刘述如何听不出他话中之意?面上略闪过一丝尴尬之色,只得咬着牙低下头,苦笑道:“朱先生说的是,是我失言了。这些年朱先生与她朝夕相处,毕竟比我了解她的心性。”他环顾左右,已颇觉无趣,当下便站起身道:“如此,我还有些琐事缠身,不能终席,只能先走一步了。抱歉。”
他不敢正眼看朱骥,匆匆低着头绕过朱骥身边,如临大敌般赶紧撤退。朱骥安坐不动,只是凭窗远望那绿波楼。那一片枯荷败苇,仿佛将那个谜一样的少女牢牢锁住。他想要越过那道厚厚的围墙,却无论如何也走不进那一座愁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