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第二五章 虏情(二)(1 / 1)
回到锦衣卫衙门,军士们各自散去,朱骥随众走到衙门外,却见路边一个青衣皂帽的小吏迎上来道:“阁下可是朱骥朱千户?兵部于侍郎有请。”
朱骥心中一凛,他抬头看看天色,见时已偏中,便道:“如今正是中饭的时候,还请回禀于公,下官不便打搅。等于侍郎用过了午饭,自会去兵部求见。”
那小吏笑道:“于侍郎不是讲究礼数之人,朱千户但去不妨。”
朱骥无法,便随着那小吏一路来到兵部衙门。一路通传进去,遥遥才靠近兵部侍郎的签押房,便听到屋里一个清劲的声音道:“叶宗留虽死,其部叶希八、陈鉴湖各拥一师,出入浙南,号称数万人,首先便是要防着他们和福建的邓茂七互通声气。若是此二方沟通一气,官军不免陷入两面作战,再要剿匪,便难以为继了。”
另一个较为和缓、操着徽州口音的人道:“叶氏余部和邓茂七毕竟都是当地土人,高山密林,远比官军远道而来熟悉。佥都御使张楷率领大军,此时已被绞入浙南的泥潭,只怕抽不出手来再对付邓茂七。属下以为,还是上疏皇上,再派大军入闽为宜。”
朱骥只听完这几句话,便已知道屋内两人,正是去年新就任兵部侍郎的于谦和职方司郎中吴宁。只听于谦长叹一声,道:“屡次兴兵,劳师动众,官军所过之处,何曾不是残破地方?叶、邓起事,本就是因王振的党羽浙江参政宋彰贪酷朘削矿工所致,再经此□□,浙闽百姓便更要雪上加霜了。”
吴宁微微有些抱怨,道:“于侍郎说的是,可事已至此,这仗哪能不打?”
于谦沉吟片刻,便道:“你传令给前线张楷处,叫他不用和叶希八、陈鉴湖缠斗,不妨剿抚并用,离而间之。先破其一,另一支便不足为害。至于邓茂七处,叫丁瑄严防死守,决不许闽寇入浙一步。”
这时那引路的小吏已进内通报了,过了片刻才重新出来,对朱骥道:“于侍郎、吴职方请朱千户入内。”
朱骥提步入内,穿过正堂,便见侧室花厅中,两个官员正坐在一张极大的沙盘前,沙盘的山川地形,模拟的正是浙闽之交接处。一人穿着白鹇补子大红圆纻罗领袍,系银鈒花腰带,另一人身穿青袍,系角带,一看便是有重孝在身。
朱骥双目微垂,在门边跪下,叩头颂道:“学生锦衣卫副千户朱骥,拜见兵部于侍郎、吴职方。”
“请起!”
朱骥抬起头一看,便见那青袍人已稳稳站起,颔首为礼。朱骥只见他双鬓斑白,身形比当年在太行山中所见更觉瘦弱,一张清癯的面容上掩不住憔悴之意,不禁心中一酸,脱口道:“于公年来辛苦,正需保重身体!”
吴宁不明二人相交的旧事,只是笑道:“原来二位竟然是忘年之交么?”
于谦笑道:“这孩子是我当年在山西结识的小友,当日便觉他见识不俗,如今看来,果然是可造之材了。”
吴宁捋着胡子,点头笑道:“正是,我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算得上是小一辈中的俊杰人物。”
朱骥连忙作揖再三谦逊。于谦笑着凝视朱骥,缓步走到他跟前,低声道:“小女顽劣,这些日子多亏你照顾了。”
朱骥顿时涨红了脸,亦只能小声回道:“小子孟浪了,原是于姑娘救我在先。”
于谦微笑不答,朱骥也只好将头压得更低。当下三人重新落座,吴宁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听闻朱千户是刚从瓦剌王庭回来的,可知道瓦剌使臣完者帖木儿口中所说,马青马云擅许婚姻之事么?”
朱骥至此也不在遮掩,便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一述说。于谦听罢只沉吟不语,吴宁却又赶忙问道:“那之前有瓦剌鞑子阿儿脱台来归,言太师也先欲发兵南侵,你以为如何?”
朱骥道:“以学生之见,也先发兵乃是必然之事,时间亦就在这一两年间。”
吴宁目中流露出些许不以为然之意,道:“早就听闻瓦剌可汗脱脱不花和太师也先之间不合。若依阿儿脱台所言,脱脱不花也算心向大明。他究竟是也先所奉的可汗,若执意不肯出兵,也先也不敢贸然行动吧?”
朱骥笑道:“吴公所言也有道理。只是依学生这一年在瓦剌所见,凡我大明使者来往瓦剌,都由也先接见款待,脱脱不花全不出面。由此可见,脱脱不花早已被也先全部架空,根本没有自作主张的余地。也先自然有足够的能力说服脱脱不花,一起出兵。”他顿了顿,伸手往东北方一指,道,“此刻北会同馆内,王振所为已足以成为也先发兵的接口,更何况还有二马许婚的事在前。也先再三试探,再三放肆,恐怕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吴宁听他将事态看得这般严重,便也沉默不语了。于谦却缓缓开口道:“你以为,若是也先入侵,我朝可能抵御么?”
朱骥一时沉吟,心知这话却不大好答。吴宁却明白于谦的意思,便直截了当地道:“于侍郎是问,如今西南未靖,东南又乱,朝廷可还能抽得出手来防御西北?”
朱骥起身一揖,道:“请恕学生直言。西南麓川之战,延宕多年,靡费军饷无数,但所牵涉不过云黔湘桂数省而已,于大局无碍。东南叶宗留、邓茂七之叛,也不过是振臂一呼,徒凭血气之勇耳。只要扼住叛军,使其北不过金华,南不过福州,便也算不上危急。此时此刻,须得抽出全力,严防西北。学生以为,也先南下,非从大同,即从宣府。只要立刻令大同石亨、宣府杨洪严加防范,加固城池,训练甲兵,也先也未必占得到便宜去。”
吴宁听罢连连点头,道:“你说的有理。宣大杨、石二人都为不可多得的将才,又有老臣罗亨信坐镇,只要守御得当,又哪里是也先能够轻易突破的?”
于谦却是微微哂笑,向朱骥挥手示意他坐下,才道:“朱千户的意思是,麓川和闽浙都无关紧要,只要朝廷全力防守西北,便可阻拦也先南下?”
朱骥听于谦的话中似有讥嘲之意,头便点不下去,忙站直了身子,拱手道:“还请于侍郎赐教。”
于谦笑容敛去,道:“你到底还是年轻,看事太过容易了。先说麓川,思氏反叛,朝廷几次派大军征剿,所耗钱粮尚在其次,关键是将朝中数十万大军带入泥潭,多年抽身不得。率军的靖远伯王骥虽然骁勇善战,但他毕竟是王振的人,在西南多年,在军中的关系已是根深蒂固,这几十万人,动与不动,都是牵涉重大。”
“再说叶、邓之乱,光说这二人,自然是无关大局的蕞尔小贼。只是东南为国家财赋重地,浙、闽、赣三省若乱,后果不堪设想。如今叶宗留死于流矢,残部南下,福州富商便多有倾家逃亡的,抚州、上饶本是繁华之所,此刻几乎市壥一空。我老家杭州虽离战火尚远,但每日皆见官军来来往往,也早已是人心惶惶。”
朱骥方觉得自己的话说的太轻易了。他原是想振奋起眼前二人的斗志,好叫他们尽心调度西北军事,全力防堵也先南下,如今经于谦细细分说,才知道天下哪里有那般容易之事?
于谦见朱骥目中已有悔意,便又道:“如今再说西北。朱千户言石亨、杨洪俱可独当一面,这话不错。然而朱千户身在宣大多年,难道不知道这里面的关系盘根错节?大同是王振在外的老巢,郭敬、朱冕把持大同军政多年,这里面的漏洞远不是一个石亨就能堵上的。至于宣府,杨洪自袭了总兵,便叫长子杨俊分守北面门户独石、马营。此子性子骄奢,全然是纨绔子弟,你以为他真能守得住这一处要害么?”
朱骥忙道:“纵然不能独守一处,但宣、大互为犄角,自可以相互照应。”
于谦摇头,转身从书架上拿下一卷舆图,在大案上铺开。朱骥和吴宁见时,原来是绘着辽东、北直、山西、陕西乃至甘肃数省的山川全图。他以手指图,道:“朱千户,你所说的情势,无非是瓦剌一路大军单攻大同或宣府,如果也先是两路大军齐出,同时指向宣、大二卫呢?”
朱骥咬咬牙,道:“石亨和杨洪各守本卫,以辽东和陕甘两路从旁策应。”
于谦摇头道:“若是辽东和陕甘也各有一支敌军袭扰呢?”
朱骥脱口叫道:“这不可能!也先哪里有这许多兵?”
于谦重重各一点东西两处,道:“你别忘了哈密卫和兀良哈!也先这些年东征西讨,为的是什么?哈密太后本是也先之姐,上下早已被也先收服。至于兀良哈,摄于瓦剌的威势,虽不至于全力帮他,但只要他小股袭扰辽东,我们也难以腾出手来。”
朱骥听得冷汗涔涔而下,道:“那该如何应对?”
于谦不答,只是缓缓将舆图卷好放回架上。吴宁见他不说话,便道:“以属下之见,能否先稳住瓦剌使臣,平息其怒?好歹争取两三年时间,至少也要平定浙闽方能无后顾之忧。”
于谦转过身来,道:“永清,你去市面上看看,如今愚夫愚妇,哪一个不将王振视为英雄好汉?瓦剌使团扰民多年,王振能折其威风,如今名声可是好得很呢!”
吴宁本就焦虑,此刻听得这话更觉刺耳,不觉忿忿一拍桌子,骂道:“王振王振,都是这阉人坏了我大明江山。若无他擅开边衅,何来三征麓川?若无他横征暴敛,叶、邓哪会反叛?若无他的那群徒子徒孙在边塞喝兵血,西北边防何至如此脆弱?如今他又要来惹是生非……”他说得急了,不禁连连咳嗽,朱骥忙移过茶杯服侍他喝了茶。
于谦却淡淡接口道:“空有一个王振,如何能成气候?此乃朝中无耻士大夫太多,个个只知夤缘攀附,自谋私利。国初艰难草创,□□又用严刑峻法,尚能压制邪党;一旦大局已定,财赋广进,商人利多,官员权重,便不安于固守一隅。王振不过趁主少国疑之时而起,内辅幼主,外结群臣,便有云龙风虎之势。”
吴宁摇头道:“非也。如三杨四朝老臣之尊,尚不能压制住王振,此正乃王振太过狡猾奸诈之故,节翁如何不怪罪王振,反倒推到百僚身上?”
于谦正色道:“如今朝中老臣多是从文皇时便参与政务的。文皇强势,臣子只需附和,勿用自树,亦不敢自树。宣庙天资英纵,事事效仿文皇,亦是专断之才。至其盛年驾崩,幼主即位,朝中群臣积势已久,早已养成了安守本分,不肯多事的性子,如三杨、胡濙、王英、王直之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的门生遍布朝野,自然知道‘千伶百俐,不如一默’,又如何敢与王振相抗?”
话已至此,吴宁已是万不敢接口,朱骥却有如醍醐灌顶,刹那间醒悟过来,心知这才是朝政为何一蹶不振的道理。这时门外小吏进来,叉手禀道:“于侍郎,府上小姐送来中饭了。”
朱骥“咦”了一声,不禁回头看去,便见门外于琼英手提食盒,步入门内,对着于谦和吴宁盈盈一拜,道:“小女见过父亲、吴世叔。”她眼神微偏,便已看见朱骥也在堂内,先是惊讶,随即不觉羞赧,只得装作不曾看见。
朱骥见于琼英今日换了一身粉白上袄,雨过天青色的月华裙,一头长发挽了个扁髻,只用一支素银簪固定,浑身上下出落得犹如白莲浮水,不觉呆住。于谦却未注意到朱骥的神态,只是笑着对于琼英道:“琼英,来,将食盒放下。”
于琼英点头称是,打开那三重的食盒盖子,却见最上面一层是一盆米饭,一碟清炒葫芦,一碟风鸡,再下面一层,乃是一碗口蘑鲜笋汤,最下面一层打开,却还有一条极大的糖醋鱼,烧得颜色红润,鲜香扑鼻。
于谦看罢,摇头道:“太丰盛了。”转头便对守在外面的小吏道:“今日你们吃什么?”
那小吏道:“是茄子和南瓜。”
于谦笑道:“如何连个荤腥也没有?过来,把这条鱼拿去吧。”
那小吏欲上来端菜,吴宁却笑道:“节翁,这鱼闻着便觉鲜香酸甜,想必是侄女按照西湖醋鱼的法子烧的,这可是她的一份心意,北地哪里吃得到呢?”他伸手将那一盘风鸡递给那小吏,道:“拿这个去,这鸡哪里都有,不值什么。”
小吏笑嘻嘻地端了盘子下去,于琼英本是紧张自己辛苦烧的鱼被老爹一句话便赏了别人,直到此刻才是如释重负,忙转头对吴宁道:“多谢吴世叔了。”
吴宁却笑着一点于谦,对于琼英道:“还不都是你这老爹榆木脑袋,不开窍么?”他转头见朱骥也站在一旁,便道:“来,你也坐下,一起用吧。”
朱骥略感尴尬,挨挨拶拶不敢上前。于琼英此时再不能装作不曾见他,只得低声道:“原来还有客人在,如此倒是应该再加一个菜的。”
于谦看看女儿,再看看朱骥,心中已知根底。他知道女儿究竟脸嫩,便笑道:“琼英,你回去吃饭吧。今日晚饭我回家来用,可记得烧上。”
于琼英低头称是,匆匆退出,朱骥这才敢坐下一道用餐,他此刻半颗心挂着西北,半颗心挂着于琼英,一餐饭也吃得食不知味。一时饭毕,众人皆是闷闷。吴宁秉性谨慎,终于忍不住低声道:“节翁,饭前你说的那话,以后可再不能说了。传出去,一来是诽谤先帝,再一来,同僚之间也不好做人……”
于谦怃然,举手端起茶碗来将残茶一饮而尽,郁郁道:“这些话,我终有说出来的一天。”
吴宁摇摇头,没再接口。于谦却提起精神,对朱骥道:“你回去,将这大半年在瓦剌王庭所见所闻写个手本,递上来吧。”
朱骥起身称是,想了想又问道:“那于侍郎以为,西北防务,究竟该如何是好?”
于谦叹道:“知易行难,空口白牙的,什么话不能说呢?”朱骥见于谦似是心有郁结,便也不再打扰,只得便告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