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二五章 虏情(一)(1 / 1)
既然找到了朱骥,于琼英便也不急着回家,而是在猫儿庄住下,先为朱骥调治双腿的伤口。待得朱骥能如常行走了,才与于康一起沿着阳和、宣府,一路入京。到得京中已是十一月了。入城这日已是傍晚,街道两边的房舍都已华灯初上,五行八作都已阖上了门板,唯有酒店、妓馆、赌场的生意才刚刚开始,欢呼、叫喊、谈笑声此起彼伏,沸腾如海。于琼英定住脚步,环顾四周,笑道:“我以前从未注意到,夜晚的京城竟也如此有趣。”
朱骥回溯往事,微笑道:“我小时候才没有见过这般繁华富庶的景象。这二十多年来,京城变化已是太大了。”他随手一指路边一个牵着骆驼、穿着马尾裙的西北商人,笑道:“这种穿戴,若在洪武、永乐年间,可是要砍掉一只脚的罪过,如今却已是见怪不怪了。”
于琼英笑道:“那不是很好?若是因为穿一件古怪的衣裳便是有罪,那样的日子不是太可怕了么?”朱骥望着面上带笑的于琼英,见她肤色莹润、双颊微红,双眸闪亮,比起初见她时那般苍白冷漠来已是远远不同,心中竟也生出一丝宽慰之意。
突然间,一阵尖锐的呼喊声穿过狭长的街巷,只见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操着尖锐的公鸭嗓,喝道:“王太监驾到,闲人避!”
朱骥和于康都是吃了一惊,连忙护着于琼英退到路边。果然便见两列衣甲鲜明的锦衣卫手持水火棍,将路上的行客赶到两边。行人们人人脸上皆有愤色,只是顾及王振的身份权贵,也无人敢说什么。便听见远处有锣鼓开道而来,接着而来的是清道旗、伞盖、立瓜、卧瓜、镫杖、骨朵之类,重重护卫之下,便见一乘大红蟒纹八抬大轿缓缓行来,沿着东长安街向西而去。沿街百姓如同约好了一般,齐刷刷地跪地磕头,朱骥三人虽不愿给这太监下跪,却也只好蹲在人群中妆模作样。直到车舆过去许久,净街的仪卫次第离去,百姓们才恢复了生机,漠然起身,各自说笑着离去。
朱骥看在眼里,只是冷笑一声,并不多言于康却忿然道:“好嚣张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王爷出巡呢!”
朱骥见他义愤之情溢于言表,方摇头道:“罢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看一眼于琼英,方道:“永亨,送你妹妹回家,我也要先回家去转一转。”
于康点头,确下意识瞥了妹妹一眼。于琼英却只是淡然点头,道:“你在外到底吃了不少苦,也该回家歇歇了。若有缘,我们总还会见面的。”
她刻意说得淡然,然而双目闪烁,却似有千言万语一般。便见满街华灯之中,朱骥转身离去,渐行渐远。于琼英忽欲开口,却又觉得那一份难以言说的情愫重重压在心头,终于在这秋日星河中,消弭无迹。
朱骥一路向南,往船板胡同自家旧宅寻去。一过小苏州巷,京城仿佛便立刻安静了下来。细细长长的小胡同里,都是些平民居住的小院子,若再要向南,便是那些肮脏破旧的大杂院。
朱骥多年未回家,循着记忆找到自家的小院子。却见屋前的老槐树依然苍绿,那两扇木板小门外却已横上了一把大锁。朱骥呆了许久,缓缓后退数步,抬头望去,只见星月在天,映着矮墙内的院舍中温热的灯火点点。朱骥心中忽然升起暖意,他几步上前用力拍打门扇,喊道:“连叔,你在吗?连叔,我是朱骥啊!”
片刻,便见院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叫道:“二爷,是二爷么?”
门开了,连叔一身布衣,手持提灯,正立在檐下。鬓丝发缕,皱纹纵横,又是三四年未见,他已如老了十岁一般。这已是朱骥如今在世的最后一个亲人了,他望着老人熟悉的面容,忍不住便将她一把搂进怀中,泣道:“连叔,连叔,我回来了!”
连叔亦是泪流满面,连连拍着朱骥的背心,道:“二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赶紧拉着朱骥入内,推开门,却见里屋坐着的一个汉子立刻站起。朱骥没料到家中还有别人在,忙伸手抹去泪痕。连叔忙拉过那汉子,道:“二爷,这是我的儿子长根,大名叫连永,你小时候见过的。”
朱骥这才忆起起少年时还有这么个玩伴,只是后来连永长大,便跟人到南方谋生,算来也有多年未见了。二人寒暄数句,朱骥见连永举止稳重,一身穿戴虽不华贵,却整洁大方,丝毫看不出奴仆气息,便问道:“不知世兄如今在何处高就?”
连永道:“二爷过誉了,小人当年随乡人南下,乃是在泉州落脚,如今略有了些进项,便购了两条船,专跑南洋的香料生意,在泉州也是排不上号的。”
朱骥奇道:“不是有禁海令么?他如何能去南洋?”
连永笑道:“二爷说的是洪武年间的事了。如今宁波、泉州、漳州,海商都是最赚钱的营生,近的到琉球、远的到南洋,只要有钱,有家伙,什么事摆不平?”
朱骥迟疑片刻,道:“有钱有家伙,可是为了对付海盗倭寇?”
连永笑道:“海上的规矩,三五家结保设团练,也不光是为了对付盗贼,有时也免不了和官府打交道。不过这些年海边卫所的官员都被我们喂饱了,轻易也不会对我们下手。”
朱骥听了这话,口中不说什么,心中却还是有些惴惴。连永便道:“这回小人出海贩货,赚了一票大的,想为小人的爹爹脱了奴籍,接他去南边享福。”他不待朱骥出言,便从怀中摸出两颗龙眼大的猫儿眼放在桌上,道:“这些东西,总还值得脱籍的银子吧?”
朱骥听他语气虽是客气,却也架不住举止间的那一股傲岸,知道他当真是下南洋发了大财了,便伸手推去了猫儿眼,道:“连叔是我家的老仆人,我们一家都将他当做亲人看待。如今世兄欲为他赎身,自是人子孝道,我有什么不肯的?还请稍等。”
朱骥起身入内,转眼拿了连叔的卖身契进来送到连永手上,道:“契书你拿去,钱我也不要你的。你爹爹年老,去了南边温暖之地,正好颐养天年。”
连永也不罗嗦,道了声谢,便将契约收好。唯有连叔一直低着头不语,此时得了空子,才叹道:“二爷,你们一家待我恩重如山。如今二爷刚回来,小老儿便要走,反倒是我显得无情无义了。”
朱骥正想劝慰两句,连永却已淡淡道:“爹爹给人做了一辈子奴仆,还想做到老不成么?如今儿子有钱了,断不会再让你受别人的欺负。如今不是国初的时候,上下森严,主奴严苛,如今这世道,有钱的便是大爷,谁还念那些老黄历?”
他说着话,便不住往朱骥身上瞟。朱骥深知自己如今虽也大小是个官儿了,但真轮起钱来,只怕还没有这个奴才的儿子来得多。他连连苦笑,便起身道:“只盼世兄能好好照顾连叔,我这儿原是穷困之所,不好强留他在此了。”
连永听了这话,便得意地一笑,上前便掖了父亲起来,道:“二爷,我在城中定了客栈,今夜先让父亲随我去哪里住一晚。等明日回来收拾了东西,我们便要上路了。”
朱骥点头道:“好说。”
连永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便搀着连叔往外走。朱骥送到门外,便听得风中连永正低声道:“……爹爹慢走,小心脚下,这破巷子坑坑洼洼,怎么走人?等到了南边,我买十个丫鬟伺候你起居,以后咱们也是主子了……”
朱骥听在耳中,心里着实有些惘然,想起方才在街头看见的那个穿马尾裙的商人,恍惚间便有些觉得,开国八十年来,风气已在悄然转变。从严刑峻法、清官酷吏,到宦官横行、百僚庸碌;从四夷束手、八方来朝,到边塞不靖、名王虎视;从贱商兴农、厉行节俭,到挥金如土、奢靡自雄;从临深履薄、朝乾夕惕,到享乐寻欢,只图今朝……
从他记事起,似乎这一切都已开始了悄无声息的变化。以往身在局中,似乎并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稀奇,唯有这次远离中原一年,独处穷塞,再回首时,才分明觉出世道已分明滑向了另一面。想起少年时一入夜便清冷寂寥的京城街头,他甚或觉得眼前的一切更好,虽然掩不住繁华后的虚弱和丑恶,但至少有了一丝活气,加以时日,数十年或百年后,天下又该是一幅怎样光怪陆离的画面呢?
朱骥一夜无眠,第二日一早便往棋盘街的衙门锦衣卫点卯。一进衙门,便见来来去去的都是士兵吏员,全是行色匆匆。朱骥边走边看,正疑惑出了什么事,却见一个千户服色的人迎上来,叫道:“对面的可是从北边回来的朱千户?”
朱骥忙迎上去道:“属下正是。”
那人点头道:“我是千户梁贵,听说你知晓虏情,随我们一起去会同馆吧,有差事要办。”
朱骥也不好细问,只得先躬身领命。于是梁贵点了一行一百人,带着四个副千户,便往北会同馆而去。入了门,便见台阶上站着一个身着青袍,面白微须,四十多岁的五品文官。梁贵快步上前下拜行礼,口中颂道:“小人锦衣卫千户梁贵,见过礼部主客司郎中余公。”
那礼部郎中余麟却不还礼,只是大喇喇地举目一扫身后那一百京卫士兵,便道:“这里多少人?够用么?”
梁贵忙道:“不过是清点一下瓦剌使臣的人数,一百人也足够了。”
余麟冷笑道:“你们这些粗人,果然是分不清事体轻重。你以为人家能好好站着给你数?昨夜当着王公公的面,双方便差点争吵起来,如今见了你们这些当兵的来,他们岂不是更要闹事了?若出了事,你这一百人怎么压得住场子?”
梁贵不以为然,嘟囔道:“京城脚下能出什么事?难道他们还能当街杀人不成?”
余麟大怒,一拂袍袖喝道:“果然是不知礼数的粗人!”说罢转身入内。身后几个会同馆的小吏上来,躬身道:“梁千户,还请分出队伍,随小人们来吧。”
梁贵也朝余麟白了白眼,才指挥着小吏们分点人数。趁这当儿,朱骥忙低声问身边的一位副千户,道:“出什么事了?”
那副千户一脸不屑,笑道:“你还不知道?这是王公公下令,说瓦剌连年虚报使臣人数,骗取赏赐。今日便要仔细清点,一一核对明白,瞧瞧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如此放肆!”
朱骥皱眉,觉得王振这一出颇为蹊跷。他自然知道瓦剌虚报人数是多年惯例了,往年朝廷无不睁一眼闭一眼,如今怎么突然翻脸?他想起方才余麟说起昨夜蒙古人差点和王振争吵起来,便道:“昨夜我还在街上碰见了王公公的轿子呢,怎么,他原来是往会同馆来的?”
他这一问,周边几人都围过来细听。那副千户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道:“我告诉你,我有个兄弟便在会同馆里做事,昨夜的事情明白的很!王公公刚和那使臣头儿见面时,双方还都是有说有笑的。谁知那使臣开口便说我们大明的使者曾经答应将公主下嫁给他们太师的儿子,如今他们送来的马匹毛皮里就有聘礼。你说这是不是没影子的事?王公公自然说不知道。谁知到那使者便翻脸说我大明不守信用,不知礼数。双方虽没有当场吵闹起来,当那场面可也是难看得紧了。咱们王公公几曾受过这样的气?回去便下令,叫礼部核查瓦剌贡使的人数,核对贡马布匹的价格,定要叫那群蛮子知道,我大明也不是好欺负的!”
他说的唾沫横飞,周边几个军士也都听得连连叫好,唯有朱骥心中不是滋味。王振清查贡品人数并无大错,只是这个时机却挑的不好。马云马青兄弟没敢将许婚之事上报,平白落了人家口舌。如今瓦剌蠢蠢欲动,也不知会不会趁机发难。
一时梁贵分好队伍,朱骥等四个副千户各另二十五人,分片清点住在会同馆内的瓦剌使臣人数。此回来的瓦剌正使名叫完者帖木儿,年纪不大,远不如皮儿马黑麻那般圆滑狡诈,头一次碰上了这样的事,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只好吩咐手下不得闹事,乖乖呆着等礼部派人来清点核对。
因是有了对方的配合,所以事情办得颇顺,没过多久南北会同馆的人数都已统计完毕。余麟和完者帖木儿坐在馆内正堂上,梁贵送上统计人数的册子。余麟低头一看那数字便冷笑了起来,道:“那颜,你们的胃口也忒大了些!当初大同府的武进伯朱总兵报上你们的人数,乃是三千五百九十八人,如今我们会同馆清点了,却只有二千五百二十四人。这虚报的一千多人里,你家主子也先便占了八成,这可是怎么说的?”
完者帖木儿面露尴尬之色,嚅嗫不敢多语。余麟以为他怕了,便又冷笑道:“我们大明也是礼仪之邦,虽说皇上年年下令,叫你们来贡者不得超过三百人。只是你们既然来了,我们也都待为上宾,几曾亏待了你们?你们哪一回回去,不是捞得满嘴流油?便说赏赐的布匹,乃是上好的提花大红蟒龙缎,一匹便要十四两五钱①,按旧例是一人五匹。光是你们今年虚报的这一千多人,那便是十四万五千两白银。年年如此,你们也真下得了手!”
完者帖木儿见余麟咄咄逼人,心中也有了几分气,只是碍着身份,不好说什么,只是唯唯点头。正在这时,乌蛮市的通译匆匆赶来,给余麟送上一份文书,叉手禀道:“回余郎中,小人已请太仆寺的马师查验过瓦剌贡马,俱都是老钝疲瘦的驽马。买卖回回报价是每匹马值绢八疋,布十二疋②,其实连半价都不到。”
余麟听罢,脸上更是冷峭,似笑非笑地道:“瞧瞧,这里你们又要赚多少银子?若不是王公公下了狠心仔细查你们,大明可真要被你们吃空了呢!”
完者帖木儿本就有气,听得他这般冷嘲热讽的话语,终于忍耐不住,直着脖子叫道:“余郎中只瞧着我们瓦剌的不是,可曾记得你们自己见不得人的错处?明明是你们的使臣答应了公主和番,如今为何又要悔婚了?我们连聘礼都送来了,你们却只拿一句‘不知道’打发我们,这不是戏耍我们又是怎的?”
余麟仰首道:“什么公主和番,我们全不曾听过。你说是哪个使臣答应的,找他来说话!”
完者帖木儿道:“就是一个叫马云,一个叫马青的,你可别说没这两个人!”
余麟道:“是有这两人。可是我们昨夜早已审问过此二人,他们都一口咬死说绝无此事!”
完者帖木儿大怒,站起来在殿中焦躁踱步,忽然一抬头看见远远站在后面的朱骥,顿时抬手指着他道:“我认得他,他叫朱骥,也是使臣之一。上回二马许婚之时,他也在场!”
余麟拿眼睛在朱骥身上一扫,便道:“那你说来听听,可有此事?”
朱骥听他点出自己的名字便知不妙,心中顿时转过千百个念头。当初他确曾打过弹劾二马的注意,只是如今情随事转,若是直承此事是真,不免给瓦剌人落了口实;若是自己当面撒谎,只怕更是要惹得瓦剌大怒。他想了想,便上前两步躬身道:“按我大明定制,使臣只能互通有无,并无权力擅许婚姻。”
他这话甚是滑头,余麟听来,无非是说二马绝不敢擅自许婚;听在完者帖木儿耳中,却是告诉他二马虽许了婚,可那也是做不得数的。果然完者帖木儿气得面色发白,余麟面有得色,道:“本官知道那颜有气,可也用不着对着本官发作。本官小小五品郎中,只是奉命办差。那颜有什么要说的,尽管上疏向皇上直言便是了。本官还有公务在身,恕不久陪,告辞。”说罢只是略拱了拱手,便带着礼部官吏扬长而去,梁贵也带着锦衣卫官军紧跟着离去,只剩下完者帖木儿一人在大堂上气得咬牙切齿,捶胸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