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二四章 羁留(二)(1 / 1)
车行六七日,才至阿只里海子。这里在瓦剌王庭北部,离洪武间凉国公蓝玉大战北元遗孽的捕鱼儿海已是不远,除了少数牧民外和流放的囚犯外,已少有人踪,只有闲花野草,湖泊如镜,浩瀚千里,却仍是一片空寂萧瑟之意。
此处已极为偏僻,左右牧民也不过十余户,都是极为穷困的老人。也先不怕朱骥逃跑,是以并不派人看守,只是警告周边牧民们,谁也不许理他。朱骥看在眼里,心中自也明白,因此每日里都是谨言慎行,早起早眠,决不生事而已。
转眼已过八月,又是瓦剌按期入贡的日子。这日朱骥正在毡房外练拳,忽见远处有一行五六人纵马过来,当先一人手舞马鞭凌空噼啪作响,周边几个抱团玩耍的少年闻声都聚集过来,一见来人,竟都失色道:“啊呀,是王庭的使者来收上贡给南朝的皮子啦,快回去告诉额赤格!”
朱骥心下好奇,忍不住拉过身边一个少年,用蹩脚的蒙语问道:“出什么事啦?”
那少年见是朱骥,登时变色,叫道:“额赤格说了,不让我和你说话!”跟着一把甩开朱骥,自顾自跑了。朱骥苦笑一声,也不再多问,只退到一边冷眼看着。果然便见那一行人纵马到了近处,这十来户牧民,此刻都已在族长的带领下,将自家按例要上贡的皮毛拿出来。那几个使者身穿织锦袍,手挽七宝鞭,却是趾高气扬,只是站着用鞭子随意在皮毛堆中翻检,看中的便划拉到一旁,看不中的随手挑开。牧民们看在眼里,无不战战兢兢,却无一人敢出一言置喙。
折腾了一个上午,眼见得已轮到了最后一户牧民。这户人家的家主,乃是一个叫巴雅尔的老牧人,身边唯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孙女乌兰,两人相依为命。按照规矩,巴雅尔将要上缴的五张皮子一一呈上,那使者一面心不在焉地挑着皮子,一面那双骨溜溜的小眼睛却不离那站在巴雅尔身边的女孩子乌兰。
乌兰正是花一般的年纪,一头长发编成两条辫子垂在耳畔,鬓边簪着一朵浅紫色的野花,虽只是荆钗布裙,却别有一番质朴的艳色。那使者看完了皮子,却清了清喉咙,不阴不阳地道:“别人家都能交出鹿皮、麂子皮,为什么你这里的全是脏不拉几的黄鼠皮?”
巴雅尔顿时慌了神,连声道:“老爷恕罪,实是小人年岁大了,上不得马,弯不得弓,猎不了鹿和麂子啊!这几张黄鼠皮虽然小些,可颜色还很不错,给贵人拿去做个披肩,尽使得啦!”
“放屁!”那使者陡然举起鞭子,重重抽在老人身上,破口便骂道:“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谁要这样子破烂的披肩?我瞧你定然是有好皮子藏着了,交出来,要不然打死你!”
巴雅尔年纪大了,哪能受得了这一抽之力,登时踉跄跌倒在地,大声喘息。乌兰赶忙冲上去抱住他,尖声叫道:“额卜格!额卜格!①”她猛然抬头望向那使者,叫道:“老爷行行好,我家就只有这些皮子了!还请老爷回去在贵人跟前说说好话,饶过我们家吧!”
那使者见她涨红了脸,眼中已渗出泪水,居然别有一丝我见犹怜之意,一颗心越发火辣辣起来,登时便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笑道:“想要我替你们说话,自然也要拿点诚意出来啊!丫头,陪我睡一觉如何!”
乌兰吓得呆了半晌,才忙不迭一把推开他的手,喝道:“你放开我!”却听得巴雅尔喉咙中“呼噜”一声涩响,他竟已挣扎着爬起来,拦腰便是用头重重一撞,喝道:“滚开!”
那使者万料不到这么个老朽竟然还敢对自己动手,一时站立不稳竟然摔了个屁股墩儿,登时又惊又怒,爬起来便劈头盖脸对着巴雅尔连抽四五鞭子,喝道:“你找死!来人,给我打死他!”
只见其余从人一拥而上,便对这老人拳脚相加。其余牧民看在眼里,虽是气愤,可也怕惹祸上身,因此都只默默不语。唯有乌兰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冲上去护在巴雅尔身前,大哭道:“你们要打我额卜格,就先打死我!”
那使者头子奸笑一声,却揪着乌兰后领的衣服将她提起来,调笑道:“打死了你,我可怎么活啊!”说着便要伸手去摸她胸前。然而冷不防却从斜刺里伸出一条胳膊,重重格在他身前,跟着一扭一拗,竟已将他整个人反押过来。
那使者只觉整条胳膊被他拧着,又痛又惊,只是脸孔朝下,根本看不清来人的相貌。他只气得暴跳,一把甩开乌兰,喝道:“你什么人?连我也敢打,你活腻味了!”
却听那人冷哼一声,一字一顿地道:“我是个汉人,为什么不敢打你?”
那使者并不通汉文,听得这几句陌生的语言,先是一愣,勉强回头用余光一扫,才见得是个二十多岁、身穿蒙古袍的汉子,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再想要细看时,冷不防已被人劈头盖脸地扫了一掌。便听身后那人用尚带生涩的蒙语缓缓道:“欺负老人女子,你还算不算男人?”
那使者如梦初醒,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尖声道:“来人,这小子要反啦!”
其余人闻声一看,自家主子竟被人紧紧制着,无不骇然,只丢下巴雅尔老人,大叫着向朱骥冲来。朱骥早看出这些人不过是打手混混的水准,哪里将他们放在眼里,只将那头领交与左手,右手看也不看,随意拆解,便将一众侍从打得近不得身。那头领再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这样一个煞神,一时连声音都变了,只颤着喉咙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朱骥冷笑道:“我乃大明锦衣卫副千户朱骥!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打人的是我,与别人无关!”他手上用力一扭,已将那头领整条胳膊都拧得脱臼。那人哀嚎一声,只觉半边身子都软了,惨叫着滚到一边。他的手下尽皆变色,两个人连忙拥上来将他扶住,还有人却还要做势去拉扯乌兰,却听得一旁一个少年尖声道:“你还敢欺负人,就是找打!”跟着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便往那人头上砸去!
这一下可犯了众怒,这些牧民往日里受够了王庭使者的气,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如今朱骥开了头,他们怎能不有怨抱怨,有仇报仇?一时拿鞭子的,拿马杆的,拿石头,全往这些人头上招呼过去。那头目吓得哪里还敢说话,只抱着手臂,带着人狼狈逃窜而去。
见得他们走远,一众牧民才无不欢声大笑,只围着朱骥大叫:“□□!□□!”原来这些牧民最淳朴不过,平日里虽然不敢和朱骥多说一句话,但此刻却无不感佩他不畏强/暴,早就把先前那些警告丢到了脑后。
朱骥却只笑笑不答,只过去扶起巴雅尔老人,道:“老丈还要紧吧?”
巴雅尔浑浊的眼内带泪,却是连忙一拍乌兰的手,道:“丫头,快给恩人磕头!”
乌兰忙要下跪,朱骥却赶紧虚挽一下,道:“不可!”
巴雅尔见他实在不肯受这个大礼,只得对乌兰道:“那就请朱千户到咱们家里去坐坐,赶紧弄些肉上来请朱千户吃!”
朱骥知道再要拒绝便是矫情,便笑着道声是,扶着巴雅尔进了帐内。眼前一黑,许久才看清楚这间破旧的毡房内别无装饰,当众一只火塘,靠边几只破旧的箱子和一张矮榻,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二人在火塘边坐下,乌兰自下去准备酒肉,巴雅尔便握住朱骥的手,道:“朱千户是我家的大恩人,救了乌兰,也救了老头子我,原来我们对朱千户冷淡,还请朱千户千万不要介意。”
朱骥笑道:“我哪里是这样小心眼的人?我自然明白老丈的难处。”
巴雅尔面上笑容渐敛,却放低了声音,道:“我问朱千户一句话,你千万要如实告诉我。你——想不想回去?”
朱骥只觉额上青筋一跳,面上表情登时凝重,却是良久才点头道:“我本是汉人,自然想回去。”
“好!”巴雅尔扶着火塘缓缓站直,却去一旁的箱子里取出一物,交到朱骥手上,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朱骥低头一看,见这东西乃是牛皮质地,面上用墨线弯弯曲曲画着线条,竟似是一张地图!朱骥先是一惊,随即压抑不住满腔喜色,颤声道:“这……这回汉地的地图?”
巴雅尔点点头,道:“是啦,你顺着地图走,先穿过昔令哥河和阿鲁浑河,沿着土剌河南下,便可到忽兰忽失温。这是我们瓦剌的老王庭,如今乃是脱脱不花大汗的牧场,再往南就是胪朐河,你们汉人叫饮马河的。②再往南都是有人迹的地方,就不难寻着路回去了。”
朱骥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了腔子,连忙翻身跪倒在地对巴雅尔重重磕了两个头,道:“老丈怎么会有这么详细的地图?”
巴雅尔连忙拉起他道:“这就算是我报答你的恩情啦!我年少的时候,跟在马哈木太师麾下,参加过和南朝皇帝的大战,这地图原是军中的东西。唉,说来惭愧,我是被太师强行征发去打仗的,根本不愿为他卖命,走了没多久,就……就偷了这地图逃回来……”他说着说着脸便红了,只连连摇手道:“都是丢脸的事了,说他做什么?”
朱骥大笑道:“老丈是我的福星,怎么会丢脸?这地图我收着了,若我真能走出大漠,一定为老丈立个长生牌位!”
正在这时乌兰已端了酒和手把肉进来。巴雅尔为朱骥斟了一杯酒,自己也举起酒杯,却是悠然唱道:“举起手中的金杯,赞一声我的英雄。你的胸怀像草原一样广阔,你的身躯像雄鹰一样矫健。愿你喝下祝福的美酒,永远幸福安康……”
朱骥虽不会唱蒙古人的歌儿,却也觉得这曲调悠扬,足以让人心神一畅,便高举酒杯,笑道:“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