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第二四章 羁留(一)(1 / 1)
明朝使团走后,只余朱骥一人留在草原养伤。三四月间,正是草原上风光最壮丽的时节,老人们弹起马尾胡琴,弹起虎拨思儿,唱着歌颂长生天的歌谣;少年男女穿着窄袖偏襟的骑装,挽着装饰一新的弓箭,奔驰在广袤的原野上,追逐着黄羊和麂子。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或白或紫,开在碧绿的草原上,让人错以为是天河里的星星散落在了大地上。
朱骥只在帐中养伤,过了旬月,便也慢慢能下地行走。这日他正在休息,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乌压压的一片人群,竟是牛马嘶鸣,乱作一团。朱骥心中好奇,悄悄问身边一个普通牧民道:“这些是什么人?”
那人笑道:“这是去年派出去打野人的人马回来了呢!看,他们带回来好多好东西!”
朱骥知道他口中的“野人”,指的是辽东以北的野人女真。自从瓦剌臣服兀良哈后,兵锋继续向北,又欲攻占女真的地盘。但毕竟对大兴安岭的地理不熟,因此用兵并无多大成效。可饶是如此,所抢掠回的东西,仍是车载斗量。
朱骥看在眼里,心中益发担忧,暗想唇亡齿寒,待到瓦剌将这些周边小邦全都收服了,自然是要将兵锋指向明朝的。想到此处,又想起先前自己放跑的那个阿儿脱台,不禁担忧他是否将消息传到了明朝,明朝又是否做了准备。他正欲回帐,却见远处跑过来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堵住了他的去路,只单手抚胸,道:“朱千户,太师请你过去说话。”
朱骥见二人看似随意地一站,却是将自己的去路都封死了,心中登时谨慎起来,只点头道:“好,劳烦二位带路。”
此时,也先的王帐内,刚随着大军从辽东归来的福余卫使者完者秃,一旁坐着相陪的,只有也先最器重的三弟伯颜帖木儿。只听完者秃道:“……南朝派使者王成前来脑温江拜见我家都督,说是要招抚我部,仍回辽东寻水草便利之处居住。凡是愿意来归的,奖励粮饷,给予布帛。而且听闻同样的敕书,也送到了朵颜、泰宁二卫的手中。①太师明鉴,南朝一向视我三卫为眼中钉肉中刺,正统九年出大兵讨伐不算,后来我等为太师追杀得无路可逃时,也曾想逃到辽东居住,未料那心狠手辣的南朝皇帝丝毫不假辞色,将我等一律挡在门外。如今这般反常,可十分奇怪啊!”
也先点点头,道:“他们是怕了。”
完者秃奇道:“怎么讲?”
伯颜帖木儿却似有所悟,低声问也先道:“他们莫非得了我们想要南侵的确切消息,怕三卫做了我等的前驱,因此临时抱佛脚,又想起来要拉拢三卫了?”
完者秃一听便急忙扬起上身,连连摆手道:“长生天在上,我等与南朝之仇不共戴天,绝不会受他们拉拢。当初我等最穷困潦倒之时,是他们见死不救。如今他们自身难保了,又想起我们来,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也先向他虚按一下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只转头向完者秃道:“你们的心意,我当然明白。回去告诉你的都督,你们本是大元可汗的旧臣,南朝能给你们的,我也先便也能给你们。好好的为我们准备好脚力粮饭,将来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②”
完者秃悚然一惊,顿时明白过来这“脚力粮饭”何指,下意识便打了个寒缠,忙一抚胸道:“小人敢不遵命!”
他躬身退出,也先这才转头问伯颜帖木儿道:“边上可有动向?”
伯颜帖木儿道:“前任宣府总兵郭玹已死,接任的是杨洪,听说他在宣府兴屯田、办学校、减赋税,颇得人心。大同那里,石亨也一向守得严密,最近更是抓紧厉兵秣马。”他顿了顿,却是迟疑地看向也先,道:“我等欲南侵,南朝并非一无所知,听闻他们的文武大臣如邝埜、罗亨信、石亨等人,也都一再提醒过他们的皇帝,只是他从不在意。如今怎么却好似转了性子了一样?”
也先冷笑一声,道:“为什么?自然是得了实打实的消息!你可知道,三月里跑了的那个奴隶阿儿脱台去了哪里么?他去了北京,已是将我与大汗为南侵争执不下的话全都说出去了!也难怪南朝的皇帝突然开了窍!”
伯颜帖木儿一惊,连忙爬起来跪倒在地,叫道:“大哥恕罪,是我大意了,未曾抓住那个小子……”
也先摇摇头道:“这事不怪你,我们都想不到一个下贱的奴隶竟然能跑到北京,见了兵部的长官。你可知道是谁引荐的他?”
伯颜帖木儿道:“是谁?”他也是绝顶聪明的人物,眼珠一转便已动容道:“朱骥?”
“正是朱骥!”也先忿然道,“阿儿脱台找的那个叫林聪的给事中,便是朱骥在朝廷中的好友,也正是那姓林的,将这贱奴引荐给了新任的兵部侍郎于谦!”
伯颜帖木儿闻言立刻一跃而起,拔出腰刀便道:“好,我这便去杀了这小子!”
“回来!”也先勃然大怒,喝道:“你什么时候也这般毛躁了?杀了明使,你是要学阿鲁台自取灭亡么?③如今我们的粮草、马匹都还未准备齐全,若是激得明朝先动手,这可不妙。”
正在这时,忽听得门外侍卫禀道:“太师,朱千户带来了。”
也先道:“是了。”他笑着对伯颜帖木儿一颔首,道:“你也该读过苏武牧羊的故事吧?苏武的副手想要谋杀匈奴的丁零王卫律,匈奴王都能饶苏武一条命,更何况朱骥只是放跑了一个奴隶?”他掀起帘子,缓步出去,便见朱骥正被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夹着,立在门外。也先笑着拍拍他的肩,道:“朱千户觉得我这草原风光如何?”
朱骥不解其意,只小心回道:“风光壮美,与中原大为不同。”
“哈哈,喜欢便好。”他一甩头,便有人从王帐后牵出一辆马车。也先道:“朱千户的伤须得静养,我这里乱哄哄的,可不适合伤员休息。我让人带你去阿只里海子④,你在那里好好养病吧!”
朱骥陡然醒悟,知道他是要将自己弄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自生自灭,不禁又惊又怒,道:“小人伤势早已痊愈,不劳太师挂心。太师尽可以送我南归,我朱骥在此便谢过太师大恩大德了!”
也先冷笑,伯颜帖木儿却从后面上来,竖鞭一指朱骥面门,喝道:“放你回去,还让你四处告密么?你别当我们不知道,阿儿脱台便是你引荐给林聪的!”
朱骥听得此事终于见光,不禁深吸一口气,缓缓便踏上一步。左右侍从还以为他要暴起伤人,连忙展臂将他牢牢夹住。朱骥眼刀一甩二人,哈哈大笑,道:“若是为此,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走吧,随你带我去什么地方,我奉陪便是了。”
也先也不说话,只拍拍手,两个侍卫便将朱骥押上马车。一时轮声辚辚,已缓缓向前驶去。朱骥坐在车内,心中一时空茫,唯有双手牢牢揪住座垫,似要把心中的千万愤怒发泄出来。然而千头万绪到了此处,也不过化作一片无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