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第二三章 大漠(二)(1 / 1)
一时席上乐工奏起琴,却听叮铃铃一阵脆响,五个身着彩色窄袖小袄、泻地长裙,头梳小辫的蒙古少女翩然而入,转动身躯,翩然起舞。原来舞女的手腕脚腕上全都系着铜铃,随着节奏上下翻腾,煞是好听。明朝使团甚少见到这样的异族歌舞,一时都看得如痴如醉。一曲终了,也先不无夸赞地对马云笑道:“马千户,你瞧瞧我们的舞姬,比起你们中原的姑娘来,如何啊?”
马云笑道:“北朝舞蹈确实不同凡响,可比起我们江南的‘扬马苏戏’来,小人不能不说还是差了一成。”
也先饶有兴趣地问道:“何谓‘扬马苏戏’?”
马云道:“那便是扬州的瘦马,苏州的戏子。不但是要容貌出众,能歌善舞,还要从小学习琴棋书画,能作诗、填词、烹饪、女红,更懂得如何伺候男人。一个上好的女子,花上五六百两银子只怕还是不够呢。”
也先听得颇为神往,道:“可惜这般的尤物,我却是无缘得见了。”
马云一心要讨好也先,一听这话便拍着胸口道:“太师放心,等小人下回再来,定然给太师带一班最出色的伎女细乐,也让太师尝尝这真正的温柔乡是什么滋味。”
也先大喜,连连拍手道:“这倒是极好!”他向爱子阿马桑赤一招手,道:“去,再敬敬马千户。”
阿马桑赤又忙过去敬了马云一杯,认真地道:“马千户给我爹带女人来,可别忘记了我!”
众人大笑,马云喝尽了酒,笑道:“一定一定!”
也先甚喜,似乎已把刚才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又指着阿马桑赤道:“马千户觉得我这个儿子如何?”
马云随口奉承道:“小公子雄姿英发,他日必有大才!”
也先点头大笑,道:“不错,这三个儿子里,我最喜欢的也是老三。我一直想为许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将来我也好放心把太师的位子传给他。”
马云心中顿时咯噔一声,只得僵笑道:“草原上有的是尊贵的女儿,听闻脱脱不花大汗也有几位年纪相当的格格,太师还怕找不到好媳妇儿么?”
也先笑容微敛,摇头道:“大汗再尊贵,也不过是草原的主人。我也先的儿子,需要配得上整个天下才是。”
他这话并不如何慷慨激昂,可在场的明朝使者无不振聋发聩。也先这话可算是张狂到家了,想要配得上整个天下的,除了大明天子,还有谁?连同朱骥在内的所有人一时都面面相觑,只见也先端起酒杯走到马云跟前,道:“马千户是常年来往南北两朝之间的人,还请为我也先传句话给你们的皇帝陛下,我欲为幼子阿马桑赤向贵朝提亲,请降公主婚配。从此以后,你我南北两朝万年为翁婿甥舅之国,互不侵扰,和平相处。天上的银河有多长,我们两朝的情谊就有多长。”
此言一出,所有人尽皆沉默,无不抬头看向马云。却听得侧席有人咳嗽一声,朱骥已开口道:“和亲之事何其重大?我等只是护送赏赐的军士,既非礼部官员,也非皇族宗室,无权为太师传这话语。太师若真的有意和大明结亲,请今秋入贡时,亲自向皇上提亲便是。”
也先笑笑,放下杯子,又转头对马云道:“马千户也是这般意思么?”
马云却见也先眼中泛着幽幽青光,颇有几分诡异之色,心中便有些胆寒,一时迟疑不语。马青却从后前倾身子,将一物塞进马云手中。马云不敢低头,只拿手指一摩挲,便觉出是郭敬送他的那枚翡翠扳指。翡翠冰凉,便如一把刀般刺入马云的肌肤。他心中一横,犹豫了多日的话语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太师,此事包在小人身上!”
此言一出,朱骥只觉脑中嗡地一炸,脱口道:“马千户,这话是你能说的么?”
马云被他一吼,居然觉得腿脚有些发软。他咬了咬牙,清了清喉咙,才大声喝道:“你难道忘了尊卑上下了么?居然敢跟上峰如此说话,真是找死!”
朱骥亢声道:“是马千户忘了尊卑上下吧?你我卑微小臣,哪有权定夺如此大事?”他起身对也先一揖,道:“太师,两朝和亲乃是大事,成与不成,我等均不敢做主,还请太师收回前言。”
也先面色依然带着几分笑意,并看不出多大的变化。然而在座的瓦剌王公却都尽皆放下酒杯,按刀摸弓,神色大为不满。马云急得涨红了脸,转身对着朱骥劈头盖脸骂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没皮没脸的尽来浑说!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快滚下去!”
朱骥身子不动,只道:“还请马千户千万三思!若马千户执意如此,那下官回朝之后,定当上疏弹劾!”
“你你你……你这是反啦!居然敢弹劾你上司!”马云气得舌头打结,连连挥手道:“拉下去,痛打五十军棍!”他咽了咽口水,回头看看皮儿马黑麻,见他正面带笑容,颇为从容地看着二人争执,只得又硬着头皮道,“太师,此人太过放肆,非……非要好好教训,才知道厉害!来人!”
军士立刻闻声而入,马云也不敢看众人,只是摇手道:“快拖下去,拖下去!”
朱骥扶着桌几,欲起未起,已被人牢牢按住。他只想上前痛殴马云两拳,却也只能恨恨一咬牙,起身便走。看着他出了官舍,马云才吁了一口长气,暗暗擦了擦汗,转头对也先笑道:“没事了,一场误会。”
也先笑着将阿马桑赤拉扯到自己胡床边坐下,拿刀子戳了块大肉喂他吃了,方抬起眼道:“如此看来,我儿的婚事只怕也是前途渺茫啊。”
马云连声道:“不会不会!他……他是个失心疯的,话如何能做主?如今天下承平已久,我大明上到文武百官,下到贩夫走卒,哪一个不想跟太师睦邻相处,通贡互市?两朝若能结成亲家,岂不一劳永逸?”
赛刊王却冷冷接口道:“听闻南朝皇帝不过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便甘心将公主送到大漠来么?”
马云通晓夷语,自然听得懂他这话,面上便有些不好看。然而通译在旁还要向别人传译,憋了半天才委婉地道:“赛刊王问,我大明天子可舍得让王室公主不远万里来到大漠?”
马云听他译得妥当,方才抒了口气,道:“我大明天子自有秉持圣人教诲,怀柔四夷,抚慰远人,若真能换得两国万年和睦,自当效仿前贤,亲送公主和番。”
赛刊王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也先的三弟伯鲁王伯颜帖木儿汉化颇深,此刻却道:“话却也不能这么说,听闻你家皇帝平日里并不如何亲近儒臣,却颇听太监王振的话。这王振主持三征麓川,几次发大军讨伐南边的蛮子,可见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若他怂恿你家皇帝拒绝了亲事,这又该如何?”
马云只觉焦头烂额,满脑袋糨糊,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般刁钻刻薄的问话。马青却已笑吟吟接口道:“那颜何须挂心?小人离开大同前,大同守备太监郭敬郭公公曾再三叮嘱小人,一定要促成两国和亲,使得边境百姓不再罹受兵祸之苦。这位郭太监乃是司礼监掌印王公公的心腹,列位自然也是清楚的。郭公公做事,想来秉承王公公之意,这难道还不能看出王公公一片拳拳仁慈之心么?”
他这话说得入情入理,瓦剌王公均是点头微笑。伯鲁王和赛刊王对视一眼,都不再多言。也先方哈哈大笑,一拍阿马桑赤的手,道:“再过去,敬敬你未来岳家的使者!”
阿马桑赤跳下胡床,手捧金杯来到马云跟前,高举过头,用蒙语道:“还请马千户饮了这杯酒,祝我两朝永为亲戚之邦,和睦安宁。”
马云讷讷拿起酒杯,连声道:“小公子过谦了,小公子过谦了。”他顿了顿,又颤巍巍地放下酒杯,道:“太师,有一句话,小人不敢不说。太师若想要和亲成功,还请将朱骥留在此处。若他跟着小人回去,难免不随口乱说。”他自己说了这话,脸孔先僵了一片,大是不自在。在座的蒙古王公无不暗笑,也先却依旧从容笑道:“由得你,不过是让他在这里多住些日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之前你们索要的两个辽东军士,我也不要了,都放回去!”
马云连声道谢,宛如濒死复活一般。一时酒宴上重又奏起乐曲,呈上美酒佳肴。瓦剌王公都为自家找到了如此强大的靠山而欢喜痛饮,明朝使团自马青以下也都欢乐一片,唯有马云竟是食不知味,难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