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第二二章 朝贡(一)(1 / 1)
自马顺走后,北镇抚司对朱骥的审问便稍稍松懈了下来。恰逢这时宣府杨洪正呈上朱骥所著的《宣大边防考》一书,他并不言朱骥的冤情,只是对书中内容推崇备至。又命人抄了一份副本带给林聪,由他出钱刊刻,在士大夫中流传。不少锐意进取的年轻官员见此文详实有据,颇有才气,便渐渐对朱骥注意起来,这才知他为王振所害,囚于诏狱。只是王振势大,却也无人敢直接站出来为他伸冤。
转眼已到四月,暑夏将生,三法司便要按例录囚。一是为表圣上仁德,二却是盛夏将至,狱中暑热易生疫病,不得不重新甄别罪行,赦免或轻判一些犯人。此时林聪等一干言官便趁机纷纷上书,言须重审朱骥一案。王振见群情激昂,也不愿为个小小的百户犯众怒,便也从谏如流,将朱骥转到了刑部。
四月初八日一早,便有狱吏提朱骥出来,押出诏狱,从西长安街行至箔子胡同,这便是三法司所在。因着三法司戾气重,所以并不和五府六部的其他衙门并排列在天街两侧上。转进刑部衙门,锦衣卫校尉和刑部差官画押具结完毕,便改由刑部狱卒押入大牢。朱骥细看一路光景,虽说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但官差说笑戏谑,俱是几代为吏的老混子,和北镇抚司的肃杀一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入了大牢,立刻便有狱吏迎上来道:“是朱百户么?这边请。”朱骥跟着他入了狱神庙,却见廊子边却另辟了几间静室,从窗户里望进去,便如寻常人家的花厅一般,布置得甚是整洁雅致,便知是为有身份的犯人会客之用。原来官员们常年在官场上打混,难保要吃吃牢饭,今日入狱,明日升迁之事也是常见之极,因此刑部大牢的狱吏俱都对入狱官员客客气气,不敢有丝毫怠慢。小吏推开门,躬身禀道:“林给谏、叶给谏,朱百户到了。”
朱骥闻声一怔,却见立在门边的青年国字脸,浓眉毛,面孔微黑,正是林聪!朱骥欢喜之极,一把抱住林聪的胳膊,叹道:“这回真是多谢你了!”
林聪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也是吾皇圣明!”他伸手向旁一延,笑道:“我给你介绍,这一位是兵科给事中,昆山叶盛叶与中。此次之事,他却是出钱的大户,那《宣大边防考》,便是他刊刻的。”
朱骥细看那人,见他身着浅黄细葛布直裰,容貌俊秀,年纪和自己相仿,却掩不住一股矫健英毅之气,心中对他也甚是欢喜,忙拱手道:“叶兄高情,小弟没齿难忘!”
叶盛爽朗一笑,道:“我是最仰慕朱兄这样的忠肝义胆之士的。我听季聪说,当年朱兄为救刘翰林家人,辗转沦落,今日又因不肯依附阉人而入狱,实乃我辈士大夫楷模。经此一难,朱百户正声已动朝野。《宣大边防考》上呈御览,皇上对朱百户的见解颇为赞赏,想必将来是要大用的了。”
朱骥听说连皇帝也看过自己的文章,激动之余更有些惴惴,一时讷讷言道:“鄙陋之言,何敢有污圣目?此文本是自娱之作,其中颇有狂言,只怕入不得方家法眼。”
话音落下,却听屏风后有人接口道:“朱百户临事而惧,颇有老成之风,老夫并未看错!”便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缓步走出。他身着栗色海波纹茧绸道袍,头戴云巾,足踏丝履,行动颇为儒雅。叶盛忙为朱骥介绍道:“这位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吴公。”
朱骥才知此人乃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吴宁,忙叩头拜下,道:“学生朱骥,拜见吴公!”
吴宁笑道:“请起,请起!”四人重分宾主坐下,吴宁便道:“方才听朱百户自称‘学生’,难道竟也有功名在身?”
朱骥道:“学生是正统三年戊午科顺天乡试举人。后来因缘际会,才转了武职。”
吴宁捻着胡子摇头道:“由文入武,到底有些可惜。朱百户青年才俊,见解斐然。可惜本朝文武殊途,军职到底算不上正途出身。”他顿了顿,方看向朱骥,问道,“朱百户家中可有支属?不若将百户之职传与旁人,老夫愿为你作保,参加明年戊辰科的会试。”
朱骥见吴宁双目灼灼,似乎颇为郑重,方笑道:“吴公这话言重了。治国之道,文武不可偏废。想□□草创天下、太宗靖难问鼎,若无武将在前一刀一枪的厮杀,又如何能打下这般江山?有道是文臣竭忠于内,武将忘身于外,同是奋身为国,吴公的好意,学生心领了。”
他的话语虽然委婉,但意思却是极为明白。林聪和叶盛在旁听他一口回绝吴宁,都是暗暗为他捏一把汗。吴宁也是一怔,半晌才哈哈笑道:“小友这话,倒叫老夫相形见绌了。既然小友不愿,老夫怎敢勉强?若是我大明徒然多一个高谈性理的文士,却少了个能写《宣大边防考》的武臣,哪岂不是大明的罪人了?”
他刻意打趣,林、叶二人才松了一口气,朱骥忙站起身,敛手恂恂而立,道:“得罪。”
吴宁笑着让他坐下,喝了口茶,又一指林聪,道:“季聪曾跟我说起过,言朱百户当年曾为刘翰林的文字狱四处奔忙,乃至得罪权贵,被贬荒徼。当年那人风头正盛,朱百户却敢逆风而上,风骨竟也不亚刘翰林呐!”
朱骥微微欠身,道:“刘翰林是言路表率,高名自当辉映史册,学生怎敢僭列其右?倒是林、叶二位仁兄,为救我四处奔波,学生才当真是承担不起。”
叶盛笑着接口道:“这事里我可不曾出什么大力,都是季聪的功劳。”他一指林聪,道:“如今林季聪救朱百户,当也能和当日朱百户救刘翰林一般,他年定要光耀史册。”
林聪嘴唇一动,只想把袁彬之事和盘托出,却又默默忍住了,只是笑着和众人逊谢了一回。吴宁又问了些《宣大边防考》中的文献出处,见时辰已近中午,便要起身离去。众人送到门外,吴宁突然转过身来问朱骥道:“朱百户今年几何,可有妻室?”
朱骥忙道:“学生是永乐十九年生人,今年二十有五,未有妻室。”
吴宁讶然道:“二十五岁已是不小了,朱百户如何还未娶亲?”
朱骥出了会儿神,半晌才道:“学生半生漂泊,事业未成,如何敢侈谈家室?”
吴宁叹道:“年轻人,原也不必如此的。”他拱拱手道,“朱百户身份不便,便送到此处吧。”朱骥躬身称是,林、叶二人送了吴宁离去。叶盛有公务在身,自去了六科廊值房,林聪却折返回来,得知朱骥已被带入一间收拾整洁的单人囚室,忙一路寻去。狱卒开了牢门,林聪命人上了酒饭,便与朱骥闲聊。
二人多年未见,此刻别无旁骛,互叙离情,细说彼此这些年的经历,一时酒过三巡,都有些微醺起来。林聪抿着酒,眯着眼,笑道:“尚德啊尚德,你如今可也算是朝廷中的红人了,连职方郎竟然会纡尊降贵前来亲访一个下狱的百户,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呢!”
朱骥大笑道:“兄这话不是嘲笑我么?”他拈着筷子一指墙外,道,“那位吴公,我早听闻他操行方介,今日一见却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林聪奇道:“怎么,你连吴公也看不上么?”
朱骥摇头道:“他也只能算是中平人物。”他见林聪面带询问之意,便屈起三个手指,先掰下一个,道:“其一,见识固陋,还想拉我做他的门生,这也不去说他了。”接着又掰下一个手指,道,“其二,言王振,却不敢直斥其名,嘴里说是仰慕刘翰林,看来也不过是叶公好龙。其三——”他将拳头在桌上一敲,道,“他是看过我的文章的,却只是问其中的典故文献,此外既不问兵源田籍,也不问山川形势,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得职方郎?”
林聪也有了几分酒意,搁下酒杯,叹道:“你是久不在京了,哪里知道这内阁、六部、九卿,几乎全都是这般无功无过之人?兵部的大司马邝埜,看着何尝不是勤廉端谨之士?可对着王振、马顺,还有那些勋贵国戚们,也是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他也算是个有些眼光的,知道这些年塞外不靖,几次上疏要皇上选将练兵,重视防务,只是皇上不当他回事,他便也无计可施了。”
“那……那兵部的左右侍郎呢?他们又如何?”朱骥酒气上头,红着眼问道。
林聪伸手在朱骥眼前晃了晃,见他直着眼睛,便笑道:“尚德真是醉了,这都不记得了?左侍郎侯琎乃是去了云南麓川,至于右侍郎李蕡,老病缠身,礼部都在准备为他议谥了。”
朱骥连连摇头道:“怎会如此?难道我大明连个兵部侍郎也寻不出来了么?”他一掌拍在桌面上,骂道:“想当年太宗文皇帝在时,文武之徒,尽皆一时之选,左辅右弼,煌煌奕奕,便是区区一个中官,都能远涉重洋,扬威异域。如何不到三十年光景,便凋零至此?即便没有王振,这些的文武官员,难道便真能延续祖宗的功绩么?文臣只知寻章摘句,叩头颂圣,武将也仅能自守,不敢出击……这些年,这些年我在边关,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什么样的事没有听过?瓦剌一天天强盛,今天征哈密,明天攻兀良哈,我赫赫大明却只能佯装不知,或是义正言辞地嘴上讨伐一通,不过占了些口舌便宜,便沾沾自喜。更有那些恬不知耻之辈,偷运兵器粮食资敌,他拿着这些钱,难倒半夜就不怕列祖列宗雷殛了他么!”
他本就是醉后狂言,说着说着,竟已是泪眼纵横。林聪本还有几分清醒,可此时此刻也被激得心潮澎湃,亦是据案大哭。门外守卫的狱卒听到这两人又哭又笑,俱都是面面相觑,不知其意,只道是发了酒疯而已。
也不知发泄了多久,二人骂得累了,也哭得倦了,都伏在桌边昏睡过去。林聪昏昏沉沉中只觉有人推耸自己,迷迷糊糊抬头一看,却见身边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长身玉立,容貌俊秀,颇为眼熟,却想不起是何人,便也不假思索地一甩手,骂道:“走走,哪里来的厌烦之人?”
那人只急着伸手拍打林聪的身子,低声唤道:“季聪,季聪!我是叶盛呐!”
林聪猛然惊起,只觉头疼欲裂,方认出身边站着的正是叶盛,忙揉揉太阳穴,转头一看朱骥兀自醉如烂泥,这才回忆起之前的痛饮。叶盛已叫狱吏拿了醒酒汤来,林聪灌下一杯,才觉得头疼稍解,方道:“与中,你怎么寻到此处来了?”
叶盛道:“皇上召见,浙南的矿盗叶宗留又出山了!①”
林聪一惊,霍然站起,道:“可是处州的那个叶宗留?”
叶盛面露忧虑之色,道:“是。浙江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塘报,言那叶宗留几次被剿,依旧贼心不死,今次又纠集了五六百人,从丽水、庆元入蒲城,大掠建阳、建宁。这些矿工也是可怜得紧了,一年到头辛苦,若非有司横征暴敛,又何须造反?这闽浙方略,是抚是剿,内阁和兵部尚拿不定主意。季聪,你是宁德人,离建宁府不远,熟悉地形,皇上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林聪呆了片刻,身子一晃跌坐在椅子中,叹道:“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矿盗既已入了闽北山区,崇山峻岭之间,那可就难剿了!”他看一眼朱骥,心中暗叹道,“你说得不错,这个花花架子下面,可真是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