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二○章 宦迹(三)(1 / 1)
朱骥这番在太原安心养病,却也是难得清闲。每日里不过是和于康下下棋,要不便是独自写字画画。于琼英却是囿于男女大防,极少来见他。转眼已过月余,朱骥自觉身体已大为好转,便盘算着告辞回宣府去。
这日正逢清明,于家主人不在,无法主祭,于康便只命人照例做了几十斤青团,分送给左邻右舍,朱骥重伤初愈,无力帮忙,便搬了条凳子坐在门边,看着于康带着几个仆人发团子。眼见得几个孩子拿了青团,无不兴高采烈,笑得合不拢嘴,朱骥面上也难得露出几分笑意来。
正在此时,一旁转角处有个仆从打扮的人匆匆过来,在于康耳边低声:“小人是朱参政府上的,朱参政请于公子借一步说话。”
于康“咦”了一声,抬头看去,却见山西左参政朱鉴正穿着一身便服,站在不远处的巷子口。他连忙起身过去,拱手问道:“朱参政,出什么事了?”
朱鉴低声道:“布政司衙门里来了几个锦衣卫,点名要抓朱骥!”
于康大吃一惊,道:“朱骥?便是住在我家的那个朱骥?”他转头看一眼朱骥,见他仍笑着看几个小孩吃糖,越发不敢置信,道:“锦衣卫为什么要抓他?”
朱鉴道:“他们拿着刑部的驾帖,口口声声说是奉了王振的意思,又说事涉军中机密,不得对外透露。我没法子,只得先稳住他们,亲自来给你们报个信。你……可有什么打算?”
于康听得王振的名字,面上顿时便露出恚怒之意,道:“既是王振的意思,想必定是罗织罪名,要害他哩,我们怎么能把人交出去?”
朱鉴摇头道:“我也恨王振的为人,只是刑部驾帖在手,难道我们还能抗旨不成?唉,可惜你义父不在,否则以他的威势,定然能从那几个锦衣卫口中问出什么来。”
于康一时犹豫不决,只忍不住转头去看朱骥。朱骥似有所感,抬起头来,见他正和一位陌生男子说话,便也起身过来,道:“于兄,可是出什么事了么?”
于康忙支吾道:“没……”朱鉴却是落落大方,只对朱骥一拱手,道:“阁下就是宣府镇开平卫百户朱骥么?某山西左参政朱鉴。”
朱骥忙行了礼,才道:“朱参政有何指教?”
朱鉴看了看于康,见他仍是欲言又止,便直截了当地道:“朱百户可是得罪过王振了?”
朱骥疑惑道:“实不相瞒,我当初被贬来大同,倒当真是得罪了王振。只是如今已过去两年……”他心中一动,忽然想起韩政,方斟酌着道:“不过当初在宣府,倒是和他的同类起过冲突。”
朱鉴点头道:“那便是了。”他伸手一拍朱骥肩膀,道:“锦衣卫来抓你了。你若要去自首,我们都不拦着,只消你果真是被冤枉的,我们事后定会拼死相救。若是你不愿去,我们即可便放你逃命,不过能不能逃出生天,便只能看你的造化。”
朱骥皱眉,低头默然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冲于康一笑,道:“这便是于兄方才犹豫的原因么?这又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我若是跑了,将来难免连累到你们,我去自首便是。”
于康一听便急了,忙叫道:“那怎么成?入了诏狱,九死一生,你不要命了?何况你的伤势也才刚好,怎么经得起这些人的折腾?”
朱骥笑道:“如今是什么事尚且不知,何必那么绝望?”他冲于康点点头,道:“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应,照顾好你妹妹,我随朱参政去。”他性子果决,既已决定,便也不再罗嗦,便掉头自去。
入了参政衙门,便见二堂内高坐着五个锦衣卫,俱是一色光鲜的红袢袄、错金刀。打头的一个头发稀疏,鼻头发红,生就一张歪嘴,容貌大是丑陋,却掩不住一股子嚣张气焰,一见朱鉴进来,便翘起腿来,道:“朱老爷,咱们的茶可快凉了,不知道人现在何处啊?”
朱骥不待朱鉴说话,便上前一步道:“朱骥在此。”
那人眼睛一挑,上下打量朱骥两眼,迟疑道:“你……便是开平卫百户朱骥?”
朱骥大笑道:“顺天朱尚德又非王侯圣贤,有什么好冒充的?”
那打头的冷笑道:“好,好,你肯认,那是再好不过。”他转头对朱鉴一拱手,道:“锦衣卫问询,还请朱老爷回避。”
朱鉴心中大怒,一整衣冠,便在旁稳稳坐下,道:“这是本官的衙门,我凭什么要回避?门达,你们锦衣卫不过是朝廷鹰犬,也敢来我这里罗嗦?我朱鉴虽只是个举人出身,却也不是你可以呼来喝去的!”
那锦衣卫千户门达陡然便要怒起,朱骥却是从容上前向朱鉴拱手道:“朱参政不必为我担忧。若几位上差询问的当真是军中之事,确也须外官回避。”
朱鉴虽有“能吏”之名,但到底也不愿正面开罪王振的爪牙,只得愤愤离去。门达心满意得,拍拍手,左右便将朱骥牢牢制住。门达踱着方步上前,便道:“去年腊月初八宣府镇大计,你向杨洪建议放兀良哈游卒吴氏一族十四人入关安置,可有其事?”
朱骥万料不到他是要拿此事开刀,楞了半晌,才正色道:“吴氏十四人,乃是先前被虏去的汉民,并非兀良哈游卒。我欲放他们入关复业,也正是因为他们乃是本地良民,辛苦来归,焉得拒之门外?”
门达冷笑道:“吴氏是被先前被兀良哈虏去的不假,只是时隔多年,这些人早已诚心归顺兀良哈!这些人虽是我族,但其心已同。当日杨洪便不同意你入关安置的诡计,当众斥责于你,是你早和奸人勾结在前,遂花言巧语蒙蔽杨洪。杨洪一时被你所蔽,便让杨俊负责安置事宜,倒是杨俊瞧出其中奥秘,抓了几人日夜审讯,方知他们是兀良哈派来的奸细,而你,早已收了他们的贿赂,意图叛逆!”
朱骥面色大变,陡然便欲站起,左右四人忙将他牢牢按住。朱骥挣扎不脱,只得仰头叫道:“你满口胡言!他们怎么会是兀良哈奸细?我又何时与他们勾结了?是杨俊韩政要害我,才故意用这龌龊手段,陷害于我!”
“吴氏之人已是招认,现在全拘在京中锦衣卫诏狱。你有什么话,自去找马指挥说去,门某只负责抓人,阁下是冤还是不冤,我可不好置喙。”门达一脸春风,又伸手拍了拍,立刻有人拿了一面大枷,套在朱骥脖子上钉了。朱骥既气又恨,奋力挣扎,门达却是抱着手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道:“莫要费力啦,这是八十斤的枷,你便是绿林好汉也挣不开,还是省点力气得好。”
他似是看出朱骥腰间有伤,只向一个手下使个眼色。那人顿时曲起肘锤,重重捣在朱骥腰间。朱骥只痛得浑身大颤,强行咬住嘴唇,才不哼叫出来,只是再也无力挣扎,左右忙又拿出镣铐锁在他手上,又拿麻核封了他嘴,将他整个儿牵扯起来。外面早有校尉推了囚车出来,不问三七二十一,便将朱骥塞进车中,已是一路扬长而去。
槛车碾过通衢大道,左右行人无不掩面闪避,面露惧色。朱骥此刻已冷静了下来,只肃然坐于其中,忽听得身后有人高声叫道:“朱公子——”
朱骥不用回头,也听得出那声音的主人。纵然是在这般的激切情景下,那声音仍是清婉好听的。他咬了咬牙,未曾回头,只是厉声喝道:“琼英,回去!”
身后果然不再有人应声。嘈杂市集,此刻似乎只听见车轮辘辘地行过。朱骥心中忽有不定之意,只勉强攀住槛车回头看去。便见晨光逆迎,于琼英孤独伫立在街心。囚车已远,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唯有她那一身白衣,在风中四散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