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一九章 求医（三）（1 / 1）

一时车马齐备，于琼英将朱骥抱上马车，便迎风障雪，一路向西而去。路过镇甸，便搜罗药铺中人参、茯苓、黄芪之类补气血的药物，当饭一般喂给朱骥。好在杨洪出手大方，准备的银两甚多，因此也并未生出什么大事来。只是朱骥时昏时醒，情况不稳，却让人越发揪心了。

到得第三日午后，大同城已是在望，这是沿途的第一座大城，于琼英一路奔驰，也感疲惫，便放缓车马，入城歇息。她这几日为了行路方便，便换上了朱骥的一件外衫，又将长发挽在头顶装作男子模样。二人先寻了处客栈落脚，于琼英便依前去药铺中抓药。

才入得铺子，却听得身后便有女子之声清清脆脆地叫道：“前面的是朱公子么？”

于琼英一怔，转头看去，见身后问话的是个穿着柳绿襦裙外罩月白褙子的女郎，身旁还有个年龄略小的少女，发梳双鬟，却是穿着银红衫子。那绿衣少女与于琼英觌面对视，才知分明是自己人错了人，也是颇感尴尬，忙欠身一礼，道：“小姐莫怪，是奴家孟浪了。”

她掉头便要走，于琼英却是好奇道：“你瞧得出我是女子？”

那绿衣少女却是盈盈笑道：“我自然瞧得出。”她略一斟酌话语，终是忍不住心中疑惑，便道：“我瞧小姐这身衣裳，倒像是我一个故人所著。”

于琼英心中一动，奇道：“姑娘口中的故人，便是姓朱的？”

那绿衣少女道：“是了，他叫做朱骥。他的妹妹，曾是我的金兰姐妹。”

“朱骥？”于琼英大吃一惊，讶然道：“可是表字尚德，祖籍顺天的那一个朱骥？莫不是同名同姓吧？”

那绿衣少女见她报出朱骥的籍贯字号，也是惊疑不定，道：“正是他了，难道小姐竟也识得他不成？那你只消对他说遇上了方素锦，他定然还记得的。”

于琼英却只沉吟道：“我却从未听他说过，他还有一个妹妹。”

方素锦道：“也难怪他不和你说，这原是一件惨事，只怕他也是不愿提起的。”

于琼英越发好奇，心中又隐隐有些不安，只道：“不知是什么样的惨事？”

方素锦却是摇头道：“你去问他便是。他若愿意告诉你，自然最好。若是不愿，我们也不好乱说。”

于琼英微微着急，道：“如今他身受重伤……”

方素锦听得这一句，却是面上变色，低声道：“他性子耿直，只怕是又得罪什么人了。”

于琼英见她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便捋下手腕上一串玉珠串子欲塞到方素锦手中。方素锦忙摆手道：“奴家不能收小姐的东西。”她抬起眼来望着于琼英，叹息一声，道：“他在大同是有仇家的，而且此处也是他的伤心地，小姐还是早早带他离去吧。”

她匆匆敛衽一礼，掉头离去，她身边那红衣少女却是不住地回头望了她几眼，眼中却有几分恋恋不舍之意。于琼英无法，只得先进药铺抓了药。再要出来时，却见方才那红衣少女正独个儿立在门边，一见她便道：“小姐想要知道李娇娘的事不是？若是小姐把那玉珠串子给了奴家，奴家便将什么都告诉你。”

于琼英方才并未留意她的容貌，此时细看，才见她皮肤甚白，只是下颔尖尖，嘴唇偏薄，却掩不住一股轻狂之意。她只道这是方素锦的丫鬟，便道：“你是偷偷回来的吧？你家姑娘不会怪罪你么？”

那红衣女郎一甩帕子，笑道：“我又不是她的丫头，怕她做什么？我是群芳楼里的清倌人，比她的价码只高不低呢。我叫莺莺！”

于琼英本不知“群芳楼”是什么勾当，然而听得“价码”那一句，才陡然反应过来，顿时羞红了脸，道：“原来，原来你们是……”她心中恼怒，转身要走，忽又觉得不对，奇道：“可方姑娘方才分明说了，她和朱骥的妹妹是金兰姐妹啊。”

莺莺倚着墙根讪笑道：“着啊，咱们楼子里出来的姑娘，可不都是姐妹？”

于琼英心中大跳，犹疑道：“难道朱骥的妹妹也是……”

“可不是？李娇娘当年也算是教坊中的行首呢，歌舞弹唱，也算是顶尖的了。”莺莺一手叉着腰，一手扭着帕子，倒是说不出来的艳羡嫉妒。

于琼英只听得心惊肉跳，忙又道：“她既然姓李，怎么会是朱骥的妹妹？”

莺莺不答，却是笑着摊开手来，道：“你把玉串子给我，我便告诉你。”

于琼英只得将那串子褪下塞到她手心，莺莺拿了那玉串子，对着光翻来覆去瞧了许久，大约认定是真货了，才拢进袖中，道：“说是妹妹，可谁知道那是什么妹妹？有人说是表妹，也有人说是义妹，可我瞧着都不像。那个姓朱的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只是我瞧李娇娘一说起她二哥来，便是含羞带臊，满面春/色的，这哪里是妹子想哥哥？分明是姐儿想情郎呢。”

于琼英听了这一句越发心惊胆战，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酸涩难当，只道：“你别乱说。”

莺莺得意道：“是不是乱说，你自回去问他不就知道了？不过我瞧着，这种事情多半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若当真是好好的哥哥妹妹，又怎能生出这种事来？”

于琼英只觉她越说越不成话，哪里还敢再听，忙打断她的话道：“那李姑娘现在在哪里？”

“早被卖啦！”莺莺哂笑道。

于琼英吃了一惊，道：“被卖？你说李姑娘被卖了？”

莺莺不冷不热地道：“这也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她那哥哥不知得罪了什么贵人，那贵人抓了李娇娘想要挟他哥哥出面认罪，哪里知道她那个哥哥居然如此狠心，为了自己的小命居然舍得抛下了妹子。事后楼里的姐妹说起他来，都说他是天下头一号无情无义的家伙呢！”

话音未落，便听身后有人啐道：“你乱嚼什么舌根？”却是方素锦见女伴去而不返，寻回来找她，却正听见这一席话。莺莺顿时冷笑道：“什么乱嚼舌？我说得哪一句不是真话？”她甩甩手便走，方素锦只得上前对于琼英敛衽一礼，道：“小姐莫要听她胡说，这里面的事，哪能一言而尽？”

于琼英沉默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我哪里会如此作想呢？”

方素锦见她说得勉强，便道：“小姐莫要多心，李家姐姐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听说是得罪了朝中一个大奸臣，才被没入教坊为奴的。朱公子原本也是受人之托照顾她，大约是为了行事方便，他二人才以兄妹相称。”

于琼英点头道：“原来如此。”然而话虽如此说，心中却并没有什么安稳的意思，只得王顾左右道：“朱公子还在等着我的药，我得回去了。”

方素锦只好道声告辞，侧身退到一边。于琼英浅浅点头，方才匆匆回去。客栈中，朱骥已是醒转，见于琼英进来，便侧头道：“这是行到哪里了？”

于琼英本想脱口说出“大同”二字，然而转了念头，却只道：“离太原还远呢。”

朱骥不知她这话中虚实，只道：“若是到了大同，你记得叫醒我。”

于琼英本在收拾药罐，听得这一句，手心便觉一软，几乎要将瓦罐跌碎。她深深顺了口气，才道：“大同怎么啦？”

身后的声音却是停顿了许久，才慢慢道：“我在大同有个故人。”

于琼英道：“故人……你可是要去看她么？那我送你去便是。”

朱骥却是低声一笑，道：“不用啦，她早已不在这里了。”

于琼英不知为何微觉鼻酸，只涩声道：“那她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朱骥叹息道，“两年过去了，谁知道她还在不在这世上呢？总之是我无能，既不能护住她，又不能为她报仇。”

于琼英缓缓放下手中的药，转过身来缓步走到他床前，叹道：“既然不能报仇，那便只能好好的活下去。”

朱骥突然哽咽，扭头道：“她的遭遇如此惨，我……我又有什么脸活下去？”

“不——”于琼英脱口而出，“活下去，不论发生什么，哪怕再苦再难，都要活下去。”

“可活下去，也没有希望！”朱骥忽觉多日来的委屈、悲愤一股脑儿涌上心头，颤声道，“权阉横行，嫉贤妒能，贪腐横行，草菅人命，这样的黑暗世道，我便是用尽一切力气，也打不破！”

于琼英沉默了许久，才一字一顿地道：“纵然我们看不到希望，我们的后人，也总有看到希望的那一天。”